“客人?”程荑大感疑惑,如何说起传度之事,又转起见客的话头来?
“崇瑛!去叫他们来吧。”承松真人轻呼一声,门外应了一句。不一会儿门外靴声橐橐,门开处,进来两个人,还未等程荑转过身来,那两人就先嚷开了:
“嗐呀!可让我们好找哇,二小姐!”
程荑听这一声呼喊,浑身一震,心口为之一紧,急回头,见着两人模样,心下已明八分,冲口而出:“曲叔!……江才!你们,你们怎么都……”马上转过头来看着承松真人,见她还是依旧闭目危坐,面无表情。
“这……”程荑一时愕然。
那两人一见,立马扑到程荑面前,其中一个老的,泣涕横流,呜呜咽咽的说道:“小姐啊!二小姐啊!老奴可算找到你了。”
另一个也激动万分,仿佛得了赦令一般,急切地说道:“小姐啊,你这一走是遂了心愿了,可不知老爷、夫人在家多担心你啊!急遣了家里所有人都出来找你,我和曲叔为找你几乎把长安城都翻遍了,后来想着你素来喜欢清静的地方,或许您会到老仙长这儿,我们便请示了老爷,拜上山来,探问老仙长您的下落,要是这儿还没有,还想请着各位仙姑帮忙找找。所幸我们上得山来,老仙长便告知我们小姐你果然是来这里了,我们那才把悬着的心放下来,可又听说派您去送信了……”
那老汉接过话来:“哎呀!就是啊。那可又把我们吓坏了。小姐您是老奴从小儿看着长大的,自小儿长在闺房里,哪里出过远门?!不知您在外头吃不吃得饱,穿不穿得暖?会不会遇着危险,要是摔着绊着伤了怎么得了!更别说要是遇到坏人,哎呀!我们连想都不敢想了。小姐啊,您可真会折腾人哪,要是您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可教老奴如何向老爷交代哇。”
程荑听着他们一通埋怨,气得浑身发抖,久久不语,好一会儿突地怒道:“他会担心我?!他只是担心失信于人罢了!”
“诶诶诶,小姐怎么这么说?……老爷他……”
“还当我不知?你以为我没听到那日他跟那家来人说的话么?!”程荑如同看到平生最恶心的物事,皱着眉头,悻悻地说道。
那曲叔一怔,苦着脸说道:“小姐,您怎么能这样说老爷呢?您也是错怪他了。”
“我错怪他?!你去问问他,我有哪点儿错怪了?!”程荑一阵抢白,“那日可是他亲口说的,就算是抬也要把我抬进那家里去!这和卖女儿有什么区别!”
“诶呀呀!”曲叔一双紫红色的大手一阵乱摇,“当着观里这好些神仙,跟老仙长的驾前,可不能胡乱说啊,折您的福啊。”
“天理公道!难道我是乱说的?!大姐便是现成的榜样啊!”
“兰……兰小姐,她……她也好嘛……”曲叔见问起她大姐来,登时气馁了半截,身子缩了缩,低头咕哝道。
“好?!你说那是好么?!”程荑怒眉一凛,指着曲叔骂道,“好刁奴才!也学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当初姐姐出嫁时我便说了,父亲只管向上钻营,把姐姐前程耽搁了,白白的嫁给那大她二十来岁的什么执金吾老爷府里做了二房,一门心思想着巴结去,这不是卖女儿是什么?可到头来呢?姐姐落得受人欺凌,明着说是娶去做夫人的,可事事哪样不要自己动手来?这还尤罢了,如今府里走动,出府闲游皆不得自由,动辄便着人看管,形同软禁!连回趟娘家省亲也得求着那老爷。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也就一两天便派人来接,要是回迟了,免不得又是一顿打。你又不是没看到,姐姐哪次回来不是以泪洗面?晚上跟我哭诉种种遭际,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这都是我亲见!这怪谁?难道该怪姐姐不成?可怜姐姐给他诞了一个女儿,不仅婆家辱骂欺凌,又无端遭其他姬妾许多白眼,那日子更不好过了,只怕……只怕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说着渐渐悲哭不止。
江才抬起眼来,轻轻说道:“这……老爷也是想谋个好出身嘛。”
不等江才说完,程荑重重一拍,说道:“他一不读书考功名,二不应武举,三不去投军效力,哪里谋得好出身?!我们家本就出身草莽,上数三辈都是行走江湖的,怎么到他就变着法子钻营上进之路?又岂有是嫁女儿做人小老婆便可光宗耀祖,以为进身之阶的?”
“不不不,”江才忙劝道,“这次老爷给找的,不是当官的了,也是河朔的英雄,武林中一大门派的,便是……”
曲叔急忙“咳”的一声大咳,打断江才再说,显是顾忌承松真人在侧,不好将他们家欲与何门何派结亲的事挑明。
程荑更怒,冷笑道:“好!如今更大发了,白道黑道都想攀结了,一个女儿送与做小老婆,一个女儿送去做压寨夫人,两头不耽误,无论庙堂还是江湖都通吃嘞!”
“小姐怎么这么说呢?却不是将老爷的心说得忒险恶了。”
“难道不是?!他两头讨好,既想维持自家的江湖地位,又想傍上官老爷,谋个出身,好图荣华富贵。天下的好事都被他一人占尽了!却将自己女儿送去做敲门砖,垫脚石,到底亏不亏心!”
“这……这……这……”曲叔和江才自知理短,又辩不过程荑,更不敢用强,只结结巴巴地乱看。曲叔见承松真人坐在一旁,始终不搭他们的话,依然悠哉的闭目养神,便想着求求她给说说好话,便道:“还请老仙长看在与我们老爷的交情上,给劝劝小姐吧。”
还不等承松开口,程荑先一步抢过话来:“师父是最明理不过的,是非曲直她老人家清楚得很,劝什么劝?正好,我还正求师父给我传度授箓,度我出家修行呢!想让我回家嫁人?你们叫他断了这念想吧!”
这一下曲叔、江才大惊,瞠目结舌望着程荑,一会儿又望望承松真人,“嗐呀”一声哭闹起来,力劝承松真人不可遂了程荑的心愿。
“你们好生聒噪!”程荑瞪着曲叔两人,半笑不笑地说道,“师父她老人家是清修高人,江湖上的名望何其响亮,日后更是要得道飞升的!岂有在师父的丹房里任得你们哭闹的!再说了,我是向道之心坚定无比的了,一心只求青灯黄卷,白云为挚友,青松是家人,绝无退悔的心!我也不求丹成飞升,至于来日是个什么结果,端看我自己的造化,绝不劳尔等辈挂心!”
曲叔、江才一听这话,是铁了心的要绝世出家了,极难劝得回转。一发不知所措,更不知该如何向家里老爷交代。一想到小姐这里找不回去,老爷那里免不得一顿皮肉之苦,一时悲从中来,竟嚎啕大哭起来。
且不说程荑这里得意,家奴那边悲戚。那承松真人始终在一旁静坐不言,一路听他们吵来吵去,好半晌,直到此时方幽幽开口,说道:
“我未闻有不忠不孝的仙家,无父无母的道人。”
轻轻数言,闻若惊雷!
程荑听闻这一句,心口骤然一紧,好似一盆冰水自后脊梁淋下,扭过头来看着她。只见那真人只微开双目,冷冷地盯着程荑和曲叔他们,依然一副不苟言笑,正襟危坐的模样。
这一句把程荑彻底震住,她一时间如坠五里雾中,脑袋空空如也,只觉得天旋地转,满目金星,四周的东西都在乱颤,好一似身入寒潭冰湖,缓缓下沉,她想抓起一件什么东西来,却怎么也无法动弹一丝一毫,满眼尽是绝望。
曲叔和江才听这话意,承松真人似有不豫之意,程荑出家之事或许可以松动,便来了精神,忙不迭的奉承她,只求她不要答应程荑的出家之请。
承松真人缓缓一摆手,止了两人吵闹,盯着程荑看了眼,眼神柔和了些,安抚道:“修行以心诚为第一要务,你的心志诚意我自是知道的,确实是欲至诚皈依。但是这出家需当彻底断了尘俗杂念,不然不可轻易应允。第一条便是双亲首肯,不加阻拦,真心实意送子女出家,不然这天下那座宫观敢给你授箓传戒?再说这孝事父母,顺敬双亲,本就是我仙家对玄门弟子的基本要求,岂可弃父母而不顾,却遁迹山林。”
“可是……”程荑刚想说话,承松真人手一立,将其止住。
“其实修行在心,不在在家出家,在家之人道气充盈,本心不动,一样也能证得道果。出家也不过是将身寄在山水之间,脱出尘世扰心之苦,若本就一心一志,不为外物所扰,也就无所谓在家出家了。”
“师父,您常说俗世声色犬马最是惑人心智,如何此时又说在家出家本无差别?若当真无有差别,那您可见嫁为人妇还能得道成仙的么?!”
“嗯!”承松真人两眼一瞪,黛眉紧蹙,立刻又舒缓下来,随即笑道:“修行本就看个机缘,更非一蹴而就的事。现今你父亲要你下山,即是你尘缘未断,就算我收你入我门下,为你传度道箓,也必惹得你家人上山追讨,岂不是将红尘污我山景,更连带的打扰了其他弟子清修。”
“师父您法力广大,名望极高,我爹就算有一千个胆子也不敢上紫芝观要人滋事啊。如何师姐们可以清修,独我不得清修?师姐们便是有机缘的,独我就是没机缘的?师父您可还记得,当日上山时您说什么来?您说入您座下便视如亲生子女一般,绝不教门下任何弟子受了委屈。还说我根骨资质俱为上乘,若能静心修行来日必有大器。如今弟子诚心皈依,如何又把弟子往那浊世中推呀!”程荑越说越悲戚,嘤嘤哭泣起来。
承松真人见说这话,笑脸一拉,语气重了三分:“不错!我是说你根骨上佳,但也言明在先,拜我为师须当诚心以告,不可丝毫隐瞒。可你呢?当日如何隐瞒你私自离家,上山求我授箓,又诓我已有程老爷首肯之意?幸而我为考验你诚意让你送信一趟,正此时程府来人相告,不然我几乎被你瞒过!你还如何有理?!既然人都来了,你就早早收拾行装,下山回家吧!”
此话一出,已明其意。程荑兴冲冲原想求师父慈悲救拔出苦海,谁承想竟是自投了罗网,反被红尘枷锁套了去,心中竟似万念俱灰,天上地下,求告无门,只觉茫茫天地,已是再无容身之所了。
那边曲叔江才千恩万谢,承松真人也不理会,还是闭目静坐,再也不管这里呆了一个。
“谢老仙长慈悲!看着我们老爷这日日思念小姐,人也憔悴了,您老也是不忍的。我就说还是老仙长劝说管用,老仙长劳苦了。六月二十四就是蕙小姐大婚的日子,届时请老仙长一定赏光。”
“哦?现已是五月间了,你们送亲过去还要段时间,莫非礼数皆已完备?”承松真人轻笑道。
曲叔也笑道:“是的,男方家三月里便下了聘书,派人来问了,要不是小姐这一走了个把月,老爷早已派人要送亲过去了。”
程荑忽地凄然一笑:“呵呵……好快啊……”
承松复又问道:“男方是哪一家的?”
“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洛阳史家啊!”江才兴冲冲的道,“当然,就算史家再如何,也是比不得老仙长这里威名远播咯。”
承松微笑道:“贫道僻居荒山,主持仙宗门下女院,但图清静而已,哪里有什么威名?尔等莫要说笑了。”
曲叔陪笑道:“那是,老仙长是修仙之人,早将这些江湖虚名看得淡了,难道还把这些俗名放在心上。不过话又说回来,就凭着老仙长的名头,只怕也没人敢不敬您三分。”
承松微微一笑,却又说道:“这么说是你们金刀堂跟正金门联姻了?”
“嘿,是是是,所以到时务必请老仙长移驾到洛阳正金门来,我们老爷还想请您老给做个证婚人呢!”
承松真人哈哈大笑,即说道:“看样子这杯喜酒我是推不掉的了。”
曲叔笑道:“万勿推辞,赏光,赏光。”
在三人谈笑声中,程荑始终面无表情,一双眼睛仿佛已没有了魂灵,空洞得可怕,对三人的谈笑也充耳不闻,身如槁木,神似死灰,似乎早已不在这个人世间,只有微微扇动的嘴唇还可以让人感受一丝生气,而一股幽幽荡荡,细若无声的声音正是从这张薄薄的嘴唇里轻轻送出:
“……诸尘魔障涌……暗缚不得脱……若遇逆风来……燃躯映道光……”
“既如此,你们还要送亲,日子也不多了,吉期耽误不得,你们快收拾下山吧。”承松说着便唤道:“崇瑛!领他们下去!”
外面应道:“是。”只走了两步,就听得一声惊呼:“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