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路行来,两人多是择山村小道前行,尽量避开大路,遇村舍就借住歇一歇,若无村舍,则点上火堆,露宿一夜。故而虽然这般行来是慢了些,但好在一路无事,那人也没追上来的样子。似这般走了半月有余,已渐渐出了蜀地,入了秦川。这几日来,虽无危险,但两人所遇麻烦甚多,程荑经此一遭,才明白生存艰难,吃了些苦,渐渐的也能理解彩茗了,便不再责怪彩茗,很快就和好如初了。
一日正行间,忽见眼前一片连绵山势,壁立千仞,接天摩崖,颇为奇伟。小路到此都断绝了,彩茗向上望去,山壁如一块镜石,光秃秃的耸起,上只有几处古松苍柏,立根其上,偶有一两只野猿窜来窜去,也注意到山下彩茗两人,探出头来张望。山壁上只有山民采药踏出的小径可行,且都悬于崖边,路上更有藤萝薜荔,交缠错叠,甚是难行。
彩茗仰望良久方道:“蕙姐姐,这里路径险要了,我们可是走错了地方?”
程荑也不清楚,勉强答道:“我们自出剑阁关,就一路向东北而行,虽没走大路,但方位总是没错的,算算日程恐已近汉中了。这里虽是险恶,想必翻过山去就是汉中辖地,到了汉中便是秦川沃野,往后路就好走了。况且自上一个有人烟的地方到这里,已是两日前的事了,此时如何好折返回去另寻他路?再说要是正撞上那个‘索命夜叉’,更如何是好?”
彩茗道:“蕙姐姐说得在理,只是这里山势陡峭,道路窄小,极是危险,我是惯常走山路的,倒不用姐姐关心,只是我担心姐姐的安全……”
程荑听她说起,心里着实感激,也有些不服气,忙说道:“妹妹说哪里话?我比你大些,该当我来照顾你才是,怎还要你来为我担心?我虽是北地人,鲜少行走山路,但这几年已是跟随师父修行,常于终南山往来上下,山路也不可说不熟。再说了,这里既有山民小径,说明还是有人经常上下的,道路虽陡峭,想必不会太危险,我们一路走慢些,小心一点儿,终不会出什么大事儿。”
彩茗毕竟年幼,虽吃得苦,见识上却不及程荑,听她说来似乎句句在理,心里隐隐觉得不妥,嘴上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来,只得点点头,说道:“既如此,姐姐你多小心些,我在前面走,给你开路,把路踩踏实了你再跟着我走,我毕竟有走山路的经验。路上有树藤什么的,一定要牢牢抓住,宁肯慢慢来,也不要抢快。现在还早,我看这山虽高,山顶上应是一片平地,我们就算花一天时间爬,到了山顶也可以安安稳稳休息的,所以路上不用急。我们的包袱里还有些水粮,中途饿了就靠这些先垫着,毕竟爬山最需体力。姐姐就跟在我后面,一定要小心呐。”
程荑笑道:“丫头今日倒成了碎嘴子,这般千叮万嘱的,婆婆妈妈起来了。我自是会小心的,一切也都依你,我跟在你后面,你走一步我走一步好了。”
“行李我来背吧,姐姐身子弱,爬山很累人的,要背上这些东西,没走几步就累得快不行了,要是耽搁了时间,在天黑前还没到山顶,我们在这绝壁崖上也没法子露宿,摸黑更不敢走山路,到时候就大不妙了。”
“好了好了,小婆子,比我们家的沈妈还会唠叨了。既然耽搁不得就快走吧,要是被你说得天都黑了,我们还怎么爬山呢。”
彩茗无奈,又叮嘱了几句,当先一个往山崖路上开始走,程荑果也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亦步亦趋跟着彩茗前进,缓缓地向山上走去。
山路果然难行,两人一路几乎是攀爬前行,手脚并用了,却也不见得快多少。只是这山崖绝壁太陡,若不用手攀住树枝藤蔓,想是连站稳都难。这会儿程荑更是顾不得仪容庄重,哪怕那荆条树蔓刮得手生疼,也要紧紧抓住,免得一个不留神,失足滑落山崖下,那就真没处后悔去了。
似这般缓缓上行,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两人渐渐的气力行将耗尽,越走越累了。越往上爬就觉山岚雾气越来越重,彩茗望向前路,却如茫茫渺渺之中,竟不知往何处去。但如今已是骑虎难下,想来已至中途,离山顶想已不远,更何况此时若说放弃下山,照来时的路径看来只怕更难。彩茗打起精神,深吸一口气,又为身后程荑鼓励几句,又往前行去。程荑心知“百里之路,九十为半”的道理,此时放弃无异寻死,只得强行振作,步步跟进。
再走一程,依旧茫然,彩茗心中不免担心起来:俗话说“望山跑死马”,在山脚下我们见着不高,这实际一走,无论路程还是路况都远超我们想象,而且前面云雾越发浓重,道路湿滑,更要加倍小心了。但走了这大半天,始终见不着个尽头,实在不妙,我这里尚能支持,怕只怕蕙姐姐体力有限,快要不支了,要是知道这路没完没了,不见尽头,心头一松,脱力摔下去……不行,绝不能让蕙姐姐知道!我也不能灰心,这里已见着云了,想必山顶就在前方不远处,既有这路,必是有人走过的,我也不必担心,只顺着这路埋头向前就是。想到这儿,彩茗也不看前面了,心无所念,任双脚自行,一步一步向前挪着。
程荑本已累得不行,一路上来又把食水耗尽了,此时早已是脑袋空空,手脚本能的跟着彩茗,一步一步挨着,总算没有脱队。
如此不知行了多久,两人早已是饥肠辘辘,口干舌燥了。更奈何在不知不觉间天色又渐渐暗下来,太阳就快落山了。程荑此时真是欲哭无泪,连话都快讲不出了,走一步喘三喘,好容易攒足一口气,颤声问道:“丫……丫……丫头,可……可到……到了……没有……”
“快了……快了……”彩茗也快坚持不住了,但心知不能泄气,她要泄气,程荑更是死了,故此只言“快了”。
程荑亦不知真假,但为保命故,宁是心存这一丝希望的好。也不再言语,跟着慢慢挨过来。
天无绝人之路。想是太阳下山了,那山雾也渐渐淡下来,彩茗眼前一晃,却见远处薄雾中依稀一点橘黄,登时如久旱逢甘霖,精神为之大振,惊叫起来:“火光?!”
程荑一听,差点儿没哭出来,如遇了救星一般,似哭似笑地道:“什么?!有火光!那必是有人家的!真的快到了!”
两人都欢欣鼓舞,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脚下蹭蹭蹭的如纺车儿般加快了步法,越走竟越快了。果不其然,两人越往上走,雾气越发稀薄了,原来是隐隐约约的一点亮光,现在显出七八处,八九处了,更加喜坏了两个行路的娇客:看样子是处村庄,今夜总算可以好好安稳休息一夜了。
彩茗赶到亮光近处,果然是座村庄。不知不觉间,脚下的道路已是青石板铺就的,虽依然狭窄,但比山崖上那又陡又险的道路好得太多了,最起码路是平的——原来已到了山顶了。两个小姑娘相视一笑,我看看你,你看看我,这头发也乱了,衣服也脏了,原本精巧的鞋子如今也开了一条口子,一脸的尘土,看到后来都放声大笑起来,不约而同的叹了一声。
这一笑不打紧,倒惊动了庄上的人。只听左手边一间土房内传出个苍老的声音道:“咦!谁呀?这大晚上的闹。”说着,一位年老婆子持着盏油灯出来,四下里觑着眼瞧,好容易看到屋后,见两个姑娘扶着村口立的木杆,好像正在喘气休息,再走近一瞧,可不是吗?那婆子凑近油灯,拿眼上上下下好好打量了程荑两人,程荑和彩茗也被看得不好意思,更摸不着头脑,十分诧异的看着这老婆婆,隔了好一会儿,那婆子小声问道:“你们……是赶路的?”
“正是,我们是往汉中赶路的旅人,因迷了路径,又害怕误了日子,所以冒险翻这座山走,眼看天都黑了,好容易找到这儿,实在走不动了。打扰贵庄真是抱歉,还望老人家指条明路,您这庄上可有客栈或旅店,我们好去投宿。”程荑见那婆子似乎并不反感她们,连忙上前询问落脚处,一边给老婆子道了安,逗得那婆子呵呵的笑,说道:
“我们这山村子,就这几户人家,哪有什么客栈呀、旅店的,都没听说过。姑娘,我看你们赶路辛苦,你们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到老婆子家里将就一晚吧。”
程荑笑道:“哎呀,老人家说哪里话。出门在外的人,有个地方歇脚就很好了,哪还挑什么,何来嫌不嫌弃的话?老人家真是太客气了。”
彩茗也跟着说:“是啊是啊,我们走了一天,脚都快走断了,可找着地方休息了,我们该谢谢婆婆才对,哪里还敢嫌弃。谢谢婆婆呀!”
那婆子一听这话,高兴万分,连忙来拉过程荑的手,拍了拍两人衣服上的灰土,笑道:“诶,不嫌弃就好,不嫌弃就好!来来来,这边走,跟我进屋再说。”
程荑和彩茗都道:“谢谢婆婆。”跟着那婆子进了村来,直往屋里去了。
进得屋来,那婆子让座,彩茗一下子就瘫倒在凳子上直捶腿,程荑谦逊一番也坐下来,因问道:“不知老人家高姓?贵庄是什么地方?”
那老婆子剪了剪蜡花,回身过来笑说:“哈呀,姑娘别笑话咱庄户人了,哪有什么高姓?老婆子夫家姓蔡,娘家姓马,他们平时都叫咱蔡婆子。咱们这村儿地方偏僻,大山沟沟里头,也没个正式名字,因我们这里老人儿多,大伙儿就称呼这儿‘逸老村’。”
“哦,怎么不见老先生?”
“你是说咱家老头子吧?嗨,他福薄,早几年没了,如今只留我一人在这儿。”
“啊,那您的儿女呢?不在您身边么?”
“嘿,这小山村这么偏,儿女们哪里会想留在这儿。老身倒是有个儿子,因不耐在这穷乡僻壤住着,几年前就出外谋生路去了,现如今在兖州一带经商呢,听说他做得还行,已开了两间布庄了,生意还不错。哦,去年还迎了一房媳妇,小两口儿恩恩爱爱的,今年还想添个大胖小子呢!”蔡婆子说到开怀处,自顾自哈哈大笑起来。
彩茗此时插一句道:“那他们怎不来接您一起同住?”
那蔡婆子冲她笑笑,说道:“他两口儿每日要忙的事情多,我哪里好在让他们操烦。再说了,我也不喜欢大城里的环境,闹哄哄的,不清静。我就喜欢咱这村子,虽是偏了些,但老街坊老邻居的都在,想找个人说说话也方便,所以我不跟他们一道住,只希望他们常常来看看我就是了。”
程荑道:“似这样说,一发连看都少来了,不怕您恼,您儿子也太不尽孝道了,就算不能接您去同住,也该是是回来看看您才是。”
蔡婆子笑道:“姑娘有所不知。他们事情确实忙,兖州离咱们这儿又远,实在怨不得他们不来看我,我知道他们是很孝顺的,只是我享不来城里的福,这心我是知道的。”
程荑还想再说两句,这里早惊动了全村的人,大家也不顾夜深了,都涌到蔡婆家里来了,争相来看两位客人。
程荑一看,这村里果然全是些老头儿老婆儿,没半个年轻人,确如蔡婆所说,大多是如她这般,儿女在外讨生活去了,只留下老的在家务农。
内中一个笑说道:“蔡嫂子好会讨喜,村里来了客人了,怎好只往自己家里引,也该让我们都接待接待。”
蔡婆子笑道:“韩嫂子可又来了,全村儿就你一张巧嘴厉害,这又是何苦来?人家从山下赶路爬上山来,天色又这么晚了,刚好走到我家后面,我听见动静出来看了,自然让人家两个姑娘早早歇下来。人家来咱们村,就是咱们一村的客人,我们都该好好招待人家,哪还分什么彼此。”
程荑刚想开口说不必费心,她们忙着赶路,很快就要走了。一个白发老者急急的接过话头:“不错!今儿蔡婆婆这话说得敞亮,都是全村的客人,大家可得好好招待。明儿天一亮,我就到山里去打两只野鸡回来,好好熬一锅鸡汤,给两位客人补补身子。你看这俩小丫头,单单薄薄的,怕是好几天没正正经经吃顿饭了。”
前说俏皮话的那个韩妈不等他说完,一叠声笑道:“去去去!还有没个先来后到啦?小姑娘你们别听他的,明儿到我家来,我给你做几个拿手好菜,包你们吃了都说好,还想吃呢。”
这一闹,大家都闹开了,都不服气,各自争先恐后的劝程荑和彩茗到自己家来做客,这个说会做菜,那个说会裁衣,李家说他家床大睡得开,王家说他家被暖睡得香,闹哄哄,笑嘻嘻,折腾到大半夜,程荑和彩茗连连推辞谦逊,都说有急事要赶路,奈何这些老人家都固执得很,非要她们到自己家住一阵不可,且还不能偏颇,家家都要住到,各自才觉得公平。程荑两人弄得哭笑不得,虽觉他们这样好客也太过了,但又见他们实在是话直心热,不似那种作伪的,也大为感动,盛情难却,况且今日是必要在蔡婆婆家里休整一晚了,至于明儿后儿的事,大可再与他们说清情况,请他们谅解,尽早出发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