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量既定，方妙芸使个眼色，三人陆续翻出窗外，在阁外一处重檐之下藏好，从角窗静静探视阁内动静。这里方妙芸收拾妥当，打开房门，笑道：“嗨呀，哈哈哈哈，快叫妈妈来，张公子今天可喝多了。”
她这一嚷，早惊动了妓院的龟奴，忙把老鸨柳妈妈叫了来。只见那柳氏一路小跑，咚咚咚的跑上楼来，后面急匆匆跟着的正是柴老三。方妙芸心中暗喜：正合我意。索性把房门打开，让柳氏和柴老三及几个在外廊游荡的嫖客进来看热闹。
一进门来老鸨等人就瞧见桌上趴着个人，面泛红光，鼾声如雷，嘴角还挂着片云腿，不禁都失声笑出来，老鸨只笑得打跌，只叫：“我的爷，怎么今日这般不济，这时候就醉了？”忙上来拍了拍脸，果是酩酊大醉去也。
一旁柴老三还笑：“我这表兄素来总夸耀自己海量，这才几更天，就成这熊样了。连我也不如嘞，我干到明早都不带打颤的。”
方妙芸呵呵冷笑道：“你知道什么？今日这酒和以往可不同，这是老烧坊新开坛的‘琥珀光’，藏了十八年，今天正逢着好日子，妈妈进了两车来，看张公子的面子，给开了一坛。你当还是楼下那起浑喝的酒么？你怕是一辈子也喝不上这样的好酒，你倒是闻闻看，香不香？”
方妙芸一边说着，一边轻梳鬓边青丝，抚弄腰间绣带，唇开暖意，舌吐馨香，流波婉转，且顾且盼，真个是千娇百媚荡心神，一颦一笑皆动人。早把那柴老三和一干进来看热闹的嫖客看得眼发直，心发慌，口水三尺长，三魂七魄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众人呵呵傻笑道：“嘿嘿，嘿嘿，香！香啊！”
方妙芸拿起个杯子来，慢悠悠斟了一杯，故意在柴老三面前晃来晃去，调笑道：“想不想喝？想不想喝？”
那柴老三猴急也似，一把就抓过来，呵呵傻笑，“咕咚”一声把整杯酒囫囵吞了下，嘴里兀自念叨：“香！香！香！”
窗外三人又恨又气又好笑，心想：“你可跑不掉了。”
那边老鸨柳氏走过来，照头给了柴老三一个爆栗，怒道：“香！香你个头啦！香！还不过来帮忙，没个眼力见儿，我扶得动张少爷吗？”
柴老三摸摸头，笑道：“妈妈慢着，何劳您亲自动手，我来就是。”说着依依不舍离了方妙芸，走过来搀住张公子，眼睛可还留在方妙芸身上呢。
“你好生着些，仔细点儿，就送他到绿漪轩那边去歇息一会儿，这时候我看也就那边没人了。你送张公子过去躺好，再去厨房里要些姜汤来，一会儿他醒了，好给他醒酒。我这里一会儿就过去。”柳妈妈嘱咐柴老三道。
柴老三应道：“知道了。”半抱半搂的把张公子搀出去了。看着他们一瘸一拐下了楼，柳妈妈回过头来，把这些看热闹兼顺便饱览方妙芸姿色的闲人通通轰散，进得屋来，把房门掩了，冲着方妙芸直笑，一连声口称：“女儿呐，好造化！好造化！你大喜了！”
方妙芸心里雪亮，早明话意，心想你会道什么喜？且看你把这戏演来。面上只故作惊讶道：“妈妈这是说哪里话，女儿喜从何来？”
柳氏还当方妙芸不知，招手笑道：“女儿你附耳来，我与你说：太守岑大人要收你做干女儿呢！”
方妙芸笑道：“妈妈醉了，拿这疯话戏我。”柳氏大声道：“谁戏你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了！方才岑大人已把我叫去，为的就是说这事儿，他还叫我别忙着给你讲，我这里先给你透了风儿，你倒还不信，说我戏你。你待过几天，大人亲来给你说时，再看妈妈所言是真是假。”
方妙芸惊问道：“当真？！怎的突然有这一出，往日我与那太守无甚往来，只为其献艺操琴几回罢了，怎的得了他青眼，竟要收我做干女儿？妈妈您可舍得？”
柳氏笑道：“儿啊，那是你福泽深厚啊。大人见你聪明伶俐，艺冠群芳，很是欣赏，又可怜你流落风尘，早就有心要带你出离了，只苦于没得机会说，今日可算是给我说了。妈妈我心里倒还有些舍不得，毕竟辛辛苦苦把你带大，但想着你有了个好前程，我这心里也放得下了，只要女儿你好，妈妈这里倒没什么的。”
方妙芸笑道：“要是如此，女儿这里可真要感谢您的大恩大德了。”
柳氏道：“你看你说的是哪里话？自家女儿寻着了好去处，哪有当妈妈的不跟着高兴的，怎么说起这些见外话来？”
方妙芸故作欣喜道：“不知大人何时来接？”
柳氏拉过方妙芸的手，细细摩挲着，笑道：“先别急，妈妈这里还有一件更大的喜事呢！”说完咯咯咯的娇笑起来。
方妙芸笑道：“妈妈今日说话怎么这么不爽利，还有什么喜事来？岑大人肯认我做干女儿，把我带出去，已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了，什么样喜能盖过这去？再说了，俗语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平日里上赶着也找不着个高兴事儿，今日倒成双结伙的来了？”
柳氏笑眯眯的盯着方妙芸看，一边说道：“其实我要说来的喜事，跟刚才那个是一个事儿。女儿你且听我说，岑大人之所以有认你之心，但这时候才来给我说，原因是他老人家没给你找到个好归宿，贸贸然把你带出去又不给安置，不是白白耽误你么？他老人家这正好找到了，才来跟我说。京城里御史台的监察御史宋大人，人品清正，英俊儒雅，学问更是没的说。这不他正好来咱益州，岑大人见他刚刚好呢，就跟他说了，想着让你许配给他，他听说女儿你琴棋书画，女红针织，无一不精，虽在教坊，但是清清白白的，后来也就同意了。岑大人这才让我来跟你说，他认了你做义女后，很快你就是御史夫人了！你说可不是更大的喜事？呵呵呵……”
方妙芸越听越气，恨不得把这老鸨子生吞活剥，但依然生生压住这股怒火，不露半点儿痕迹，还是嘴角带笑，双目含愁，一副忐忑不安之状。
柳氏见此情形，不觉疑问，笑道：“女儿，怎么看你好像不大高兴？难道有什么心事？”
方妙芸仿佛从沉思中惊醒一般，又复笑道：“哪里。妈妈多心。女儿心想着，妈妈教养女儿一场，这里却匆匆被人接走，心里很是舍不得。且那宋大人乃是京官，女儿要是跟了他去，只怕一世再难回益州看望妈妈及众姐妹们，不能服侍妈妈尽孝，女儿这心里也有愧，至此……便心生悲戚……之感……”说着说着竟杏眼垂珠，潸然泪下起来。
柳氏慨然叹道：“你有这份心，妈妈我就安慰了。妈妈也只盼着你能有个好归宿，不必像我一样守在这地方一辈子。你得了如意郎君，以后尽心称意，我就安心了，比在我身边尽孝还强，楼里姐妹那个不为你高兴呢？以后这边的事，你也不用太过挂心。”
“妈妈你莫怪女儿心多，你且与我说个实话。似咱们这样教坊出来的，哪有男子肯接回去立作正房的，那宋大人娶我去乃是做偏房，是也不是？”
“唉，女儿何必死心眼儿，那正房偏房还不都是夫人。再说了，在家里还不是看谁抓的住男人的心，那正房夫人要是能守得住男人，男人还会立偏房吗？这男人跟前，就是谁得宠谁得势，你夫君喜欢你啊，你可比正房夫人还吃香呢，何必怕她。女儿你只管安心的去，其他都不重要。”
“话是这理不错，但女儿只身一人去到京城，人生地不熟，又不知道他府上究竟有几房夫人，女儿生得拙，嘴又笨，只怕还要受多少挤兑，到时候不仅受了气，还没个体己的人跟女儿说说话，念及于此，怎教我不悲从中来？”一边说一边拿丝绢偷偷拭泪，好一副娇弱姿态。
那柳氏亦叹息：“你也太想得远了，岂不是杞人忧天？你怎知他就有几房夫人。就算他有，他要只爱你一个，还怕这些小事。”
“话虽如此，到底要个伴儿随我去好些，就是到了那边，我也有个知己。”
柳氏听她始终都想要带个人跟着去，脸色微微一沉，渐露不豫之色，侧过身去，若有所思。方妙芸瞥见她这般模样，心里已有七八分底了，心想若是直要，怕是她心疑不予，只得激一激她，故而娇声笑道：“妈妈若是真心放不下女儿，何不叫嫣嫣、柔语她们随我一路上京？路上也有个照应不是。”
柳妈妈眉头瞬间一皱，随即展颜笑道：“傻女儿，说的什么，哪有叫自己姐妹一道嫁去的理？呵呵，难道你就不怕她俩抢了你的夫君去了？”
“我不怕。”方妙芸笑道。
“你不怕，我还怕呢！”柳氏哈哈大笑，“我怕我的宝贝女儿被人冷落了，受了委屈，好生可怜啊。”
“妈妈这么说，是说我比不过嫣嫣姐姐，柔语姐姐咯？”
“傻女儿，妈妈怎么会这么说。唉……也是，要没个使唤人随在身边，办个事儿也不方便，你所思虑也在情理……这样吧，我这几天想办法，看给你买个把丫头回来，随你一道上京城吧。”
方妙芸心里已明白，她说是要买，这一时半会儿哪里买去？十有八九是打小苗她们的算盘了，不过这正合我意，正要她把藏匿这些女娃子的地方暴露出来，才好让狗儿他们去救。虽心中已然窃喜，面上却丝毫看不出来，小嘴一噘，喃喃的道：“自家楼里熟门熟户的姐妹不找，却去外面买，妈妈真是小气。”
柳氏安慰道：“好了，妈妈不是小气，你哪里又知道妈妈的一番心思。嫣嫣和柔语与你不同，她们在楼里久了，早不是清白之身，你是干干净净的姑娘家，怎好叫她们跟你一路嫁去，要真如此，男家那边怎么想啊？你啊，我一心为了你好，还不识你妈妈的好心，真真该打！”说着拿手在方妙芸脸上轻轻一刮，呵呵笑起来。
方妙芸陪笑道：“好好好，女儿一直都知道妈妈对我好，疼我。女儿这里就全凭妈妈做主了。”
“诶~~~好女儿呀，这才是我亲亲乖女儿呢，就是听话。行！包在我身上，我这就去准备去。”那老鸨喜得无可不可的，笑得浑身乱颤，把个汗巾子舞得一团红雾一般，三摇两摆的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