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剑云自打进了谢府,便觉心里隐隐的压得慌,身子也不大自在,就像有一条无形的链条将他牢牢缚住一般。这一下出了门来,登时轻快不少,自觉天也蓝了,地也平了,跑着跳着也无妨,心里面只想着尽快找彩茗好好逛逛去,免得憋得气闷。
约莫盏茶功夫,来到归云楼前,远远的就看见昨天那店小二一脸悻悻之色,在店门口喃喃的不知骂谁,一见史剑云来了,马上翻出笑脸,爷长爷短的叫着迎了进去。
史剑云进得大堂,便知这小二所恼何事了。原来又是昨天那惫懒老道正坐在大堂角子上与一干店客扯闲天逗闷子,见他进来了,呵呵一笑朝这边点了点头。别说是小二嫌他,就是掌柜的脸上也不好看,不过堂上那些店客倒不这么觉得,掌柜的不好发作,只得任他去。
这里正听得一个富商模样的客人说道:“大家都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你们说说看嘛,有几个州郡有我们益州这般热闹繁华的?依我看呐,除了天子脚下的京城实在比不上,没哪个地方有咱益州好了。”
听他这话,马上有一个穿金戴银的公子哥儿反驳道:“胡扯!那是你没去过大地方,随便说些出来你去看看,仔细你眼睛掉出来!就不说长安了,就是洛阳、建业、青州、晋阳、江陵、淮安,哪一个不是巨商富贾云集的大郡?哪一个不是南来北往车水马龙的?怎么是益州这南僻之地可比的?”
还没等他话说完,那富商叫道:“年轻人,仔细着些,说我没见过世面?我跑商走贾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里呢,就来冒你走的地方多。交趾郡去过没有?真腊国到没有?扶南呢?我走的路可比你吃的饭都多,还说我。”
“嗨呀,他说的是那些城不比益州差嘛,怎么成了说你没见过世面了。”旁边一个喝茶的也在打圆场。
“是嘛。那些什么真腊、扶南的,不过是些外夷番邦,能有多大?能有多富?怎么能和中州的大郡大城相提并论?”那富家公子见有人帮腔,更来劲了,“嘿嘿,我就说嘛,原来是去了些外邦边僻之地,见得好大世面哟,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呢。”
“好小子!你……你……”那富商涨得一脸通红,腾地站起指着那富家公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好了好了,刚才说得好好的,怎么这会子急眼了?和气生财嘛。你们且坐下来。”一旁老道忙劝道,“老道我也是云游四方,所见所闻亦不少,且听我说说如何?”
一旁好几人把富商扯住,按回座上,那富商也不好当着这么些人发作,见那老道搭了台阶,便气呼呼的道:“好,你倒说说看。”
只见那老道从地上捧起个土陶碗,喝了两口酽茶,缓缓说道:“嗯,说起这益州城来,可不是三言两语能尽的,这头一件,益州能如此富庶,还是靠了太守大人才是。”
“诶,那倒是,说起我们这益州太守岑老府君,满城人没一个不交口称赞的。”那边掌柜的本不欲他在这儿唱词说书,但听他挑起这话头,也不由得接了一句。
那老道笑道:“嘿,也不怪这位年轻的公子不知道。你想,益州地处南疆群山之中,四塞之地,非比得中原、江南那般四通八达,官道纵横。但实说,益州虽不比那些平原大城宏大开阔,而富庶闹热,升平安乐却不逊他郡。这是为什么?依我看呐,正是这太守岑大人之功嘞。”
“这岑大人主持益州政事也有十来年了吧,正是他上书圣上,力主与外夷通商之利,耗时费力开通南向商道,又联络那些番邦互通有无,岁时接迎番邦朝觐的使节,宣扬了天朝的威仪,龙颜自然大悦,便将南疆事宜统统委任与岑大人,渐渐的这益州便统摄南疆并诸西南夷。岑大人更是将商道扩展到暹罗、天竺等地,来往商旅获利颇丰,你想想,这税利银子一年该收多少?一年上缴的税银都不知多少呢,圣上自然倚重他,渐渐的这岑大人竟如节度使一般,一概军政大事都是须这位老府君来处理。”
“哦?这么说这岑大人倒还是个好官了?像我一年跑了不少地方,所过州郡的那些州官哪个不是唯利是图之辈,地皮都要刮起三层来。像岑大人这样的好官,我还头一次听呢,这是益州百姓的福气啊。”一旁一个贩马的客商不无艳羡的说道。
那老道闻得此言,只在一旁嘿嘿地笑,并不言语。
先前那富商见他笑得奇怪,疑问道:“你笑什么?”
老道干咳一声,慢条斯理的说道:“哈,依老道看哪,这官只有会当的和不会当的,这地皮也是有会刮的和不会刮的。”
“呃,怎么说?”
“嘿,不说这上缴的税利银子是不是足秤,有没有在他手上沾点儿?就算他足额上缴,也一样有办法拿回来,说不定还拿得多些。”老道一脸怪笑,看似轻描淡写地说道。
“瞎说!那可是皇上的银子,他什么本事能拿得回来?”那富家公子笑道。
老道呵呵笑道:“拿得回来就是本事!益州商道遍布南疆,联通外邦,这益州财政就靠了诸位这样的商家在官道上来来往往,你们说说在道上你们最怕什么啊?”
“那还用说!自然是那些剪径劫道的了。遇上他们,血本无归不说,很可能连命都搭进去了。”富商一脸理所当然的神情说道。
“这便对了。方才说过,益州统摄当地军政大事,为保商贾安全,岑大人自然该派兵将那些强人剿灭了才是。可是你看看,年年剿匪,什么时候你看到匪患尽绝了的?要都剿净了,那镇武镖局的生意还能这么好?”
“嘶……好像是哈。这……这是为何?”那富商满脸疑窦的问道。
“为何?!好找皇上要银子呗!岑大人以护卫商队为由,跟皇上要银子,皇上要保这棵摇钱树,自然拨下剿匪军饷,这便归益州统支调配了,下来的银子又无人监管,你说还能怎样?这剪径的才是这些官老爷的摇钱树嘞!”
另一个客商笑道:“照你这么说,皇上是傻的?年年他都来要,还年年都给他拨。”
老道抚掌大笑:“诶!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太守大人只须上奏一本,陈述剿匪之艰,南疆顽民未闻圣教,见商道利多,贼心不死。剿得一处,另一处又起;灭了东山,西山又来,此起彼伏。便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不说,还顺带说一说他劳苦功高,忠心为政。不过你也说得有理,当今圣上聪慧,似岑大人这般年年的要银子,难保不起疑。还记得前两天,岑大人急急的率领手下一班州官到北边承天门去么?听人说,那就是皇上派了监察御史来,督办剿匪事宜,并查核历年军饷用度来的。”
“哦……”大厅内一班客商齐齐发出似恍然大悟一般的感叹。
听他说得这么绘声绘影,慌得归云楼掌柜怒骂:“老不死的东西,作死啊!谁让你乱传这些有的没的,捕风捉影之事当得真么?”也顾不得众店客不依,执意要把老道赶出去,“滚!别再进来了。众位客官,这人本就是个疯道士,他说的话当不得真的。那些坊间传闻多是穿凿附会,什么奇谈怪论没有,笑一笑也就过了,可别往外了传啊。”说着吩咐几个店小二将老道打将出去。
那老道抱起头蹿出门去,一面哈哈大笑,一面说:“散了吧,散了吧。掌柜的是找大钱的,怕那些官老爷。老道是穷骨头一副,疯说疯笑的自在,才不怕那些老爷们呢!”一面手舞足蹈的混进人堆里去了。
这么一闹,一众人也便知趣,各自散了。
史剑云方想起今天此行目的,拍了下脑门儿,道:“该死,怎么听得入迷了,倒把正事儿忘个干净。”正想着,忽感左肩一紧,有人把手搭上来,继而听得一个声音:“好哇,你在这里作甚?什么听入迷了?莫非是哪家姑娘的小曲儿?”
史剑云一惊,连忙回头,却不见人,再往下看,却是谢夷峰蹲在身后,吃吃的笑。
“怎么?吓着啦?”
“啊,是贤弟啊,着实惊了为兄一下。”史剑云见是他,也就放下心来。
“嘿,你也有被吓到的时候啊,史大侠。”谢夷峰羞着脸说,“来这里干什么?”
“取笑了。这里住着我一位朋友,我来找她,令尊也想见见她呢。哦,对了,你怎么在这儿?”
“咦,爹也要见的人,肯定无趣。我吗?我一个人在房里闷得慌,看见你出门了,就想看看你想干什么,就偷偷跟在你后面,一路跟过来。怎么样?我轻功不错吧?没发现吧?认栽了吧?”谢夷峰得意洋洋的说道。
“呵呵,是,是。”史剑云倒不是敷衍。先时与他比武,见他武学根基奇浅,三招不敌就闹性子,也不过是个纨绔子弟,想是谢老前辈中年得子,给宠坏了,颇有些轻视。但这一路竟被他跟踪过来,自己竟然毫无察觉,才想起毕竟他是飞泉宫的门人,虽然还是有些骄纵,毕竟不能轻视了,这才对他有所改观。
史剑云笑道:“贤弟既来了,和我一同接了人回府去吧。”
谢夷峰连连摆手,忙道:“不了不了。爹爹要见的人,哪个不是一本正经,不是要我勤练武,就是要我多读书,这些话把我耳朵都说穿了,烦得很。我本来有事的,就是看你鬼鬼祟祟的,才跟过来看看罢了。既然是我爹让你来接人,也不是啥大事,我可不想见,我走了。”说着便急急的出了店门,边走边说,生怕再待片刻。
史剑云还想留留他,才张嘴,他就跑了老远了,只得连连摇头,一叹而已。
既如此,多想无益,只得随他去了。史剑云连忙的上三楼来找彩茗。正走到二楼拐角处,从上面下来一人,迎面撞了个满怀,两人各退数步,定睛一看,不是彩茗姑娘是谁?
彩茗一见史剑云,真是又惊又喜,立即拉上他的手,喜道:“剑云哥哥!你可来了。快,快,快跟我走,我们教训那小子去。”
“什?什么事啊?这般忙忙慌慌的,教训谁啊?”突然这么一下,史剑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一把将她拉住,想要问明原委,“谁欺负你了么?还是你惹了什么事来?”
“哪有惹事?是那小子惹我,瞧我今天不给他好看。”彩茗嘟起张小嘴咕哝着。
“那你把话说明白好了。走,上楼到房间去细说给我看看。”说着正想拉彩茗上楼。不想彩茗一把倒把史剑云拉上,叮叮咚咚的就下楼,一边跑一边说:“哎呀,来不及了,要防着那小子跑了。我路上跟你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