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史剑云自归云楼出来,先寻了一家钱庄,兑了三百两银子出来,自己留下一百两以为盘费,剩下两百两拿红纸封好,径往镇武镖局这边来。
循着方才薛隆的镖队方向,史剑云尾随而去,一路上就听见沿街的百姓,有赞他镇武镖局威武的,也有骂他们横行霸道的,有的羡慕这些镖师投了个好出身,有的又讥笑他们狗仗人势的,乱哄哄的闹了好一阵。
镇武镖局并不难找,史剑云过了两个街口,就见当街好大一座府门,当中一块烫金黑漆匾额,上书“谢府”两个隶体大字,两旁张挂着镇武镖局的旗号,旗下两头一人多高的石狮子威武狰狞,正门没有开,只开了东侧角门,门前有两个小厮坐在那里正打闹耍子。
史剑云心想这谢府果真豪阔,也不失西南名门的威声。及走上前去,史剑云一拱手,叫道:“烦请二位入内通禀一声,就说中州洛阳正金门门下史霄奉门主之命前来拜见谢老前辈并投书信一封。”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拜帖,送给两个小厮。
那两个小厮互相望了一眼,初时还半信半疑,直到史剑云掏出拜帖来,才慌忙接着,心知这正金门也是江湖上有名望的,既有拜帖,料想不假,怠慢不得,其中一个当即双手捧定,入内传报去了。
约一盏茶功夫,那小厮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位老者,蓝布长衫,收束整齐,精神矍铄,步履稳健,一看就知是武道好手。劈面就问:“史公子在哪里?”那小厮往门前一指,及见史剑云站在门前等候,忙的迎上前来,口称:“失迎失迎,让公子久候了。”随即扭头怒斥那两个小厮,“不长眼的混帐东西!史公子到了也不请进内中奉茶,让他在这儿干站着,怠慢客人,往日教你们的规矩都到哪里去了?!”两旁小厮不敢言语,只是垂首站立,口中连称:“是、是,俞大爷教训的是……”
史剑云见是个老者出门来迎,看样子又身负武功,以为是谢老前辈出来了,正要长揖一拜嘞。听得小厮称他“俞大爷”,登时明白:哦,原来只是管家。马上改为拱手,笑道:“俞老管家莫责备他们,他们也是职责所在,再说我这也没等多久,不妨事的。”
“还是史公子大度,有豪气。”老管家陪笑道,扭头喝退小厮,“听见没?还不谢过史公子。没眼力见的,杵着什么?还不下去!”
俞管家立即将史剑云领入谢府之内。史剑云入得门来迎面见得一块浮雕麒麟的白石影壁,极是精细,姿态生动威武。转过来便是一块天井,天井两边是一溜长廊,亦是雕梁画栋。穿过天井是府内的二门,过得二门见是一块更宽更阔的大场院,两旁排有松柏盆栽,东北角上立着兵器架,上面刀枪钺戟光亮鲜明。两边是一圈抱厦,廊上皆是红纱的宫灯高挂,廊下好几个仆妇行色匆匆,忙前忙后。
史剑云正在细看府内格局,只听俞管家问候道:“史老爷有什么书信,只管打发个人来就是了,怎么劳动史公子亲自送来?”
“哪里哪里,镇武镖局乃是蜀中大派,谢老前辈更是威名远播,自是简慢不得,故此家父特遣晚辈前来蜀中一趟,教我亲将书信递上谢老前辈面前,并请老前辈多多指教、提携。再者,晚辈未历江湖,家父也有意使我出来历练历练,增长见闻。”
“嗨呀,史老爷过谦了!贵派与咱们镖局也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何须如此客套?再说了,史公子这般丰神俊伟,精明干练,将来必是尊翁得力干将。”
两人边寒暄边穿过中间庭院,来到正厅门前,俞管家打帘子请史剑云进屋。史剑云进得门来,眼前豁然一亮,只见正厅约有三四丈见方,对面中间壁上挂着“镇武”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字下是一张紫檀镂雕福禄八仙桌,两边同样是一套紫檀靠背椅;再两旁是两排黄花梨的圈椅,一排四个,对列两旁;八仙桌后面是两架花架,架上各摆着一盆建兰;正厅四壁下都立着两盏茜纱落地灯,灯烛通明。史剑云自觉比自家还富贵堂皇,正贪看不尽,只听那俞管家说道:“史公子且少待,我去请出我家老爷来。”随即叫过一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上前来奉茶,自己转过里屋去了。
不一会儿,只听得一阵浑厚笑声自后堂传来,直叫:“世侄远来辛苦!”,从后堂转出一个红润面皮的老者,须发花白,身着一领绛云地松纹蜀锦大褂,腰系着一条缂丝腰带,下着一条水青色细棉裤,脚上蹬着双百纳底皂靴,手上掌玩着三个铁核桃,笑盈盈的来到正厅落座。
史剑云一看也明白是谢老前辈来了,当即起身问安,那谢义全忙叫他坐下说话,也向史剑云道了安,顺便问起史剑云父亲可还好,史剑云也答了,这才说上正题。
只见那谢老前辈呷了一口茶,说道:“我与你爹爹可是老交情了,当年我和你爹同赴点苍山与西云怪客决战,我们直斗了三天两夜,才将那厮擒拿住了。想想当时我们还年轻,看看现在都是胡子一大把了。我和你爹也有好几年都没见过一面了,时时想念得紧呐!如今他可算来个信儿了。”
“是啊,晚辈在家时,家父也常提起与谢老前辈的交情深厚,谢老前辈比家父还长几岁,家父时常提起老前辈时都是待若兄长。所以这次家父没叫其他人,特教晚辈带上家父亲笔书信,送往老前辈府上来,一来是家父一片赤诚之心,二来也叫晚辈一路历练历练,更是请老前辈多加指教。”
“诶——既是如此,就别前辈来前辈去的,你就称呼我一声世伯吧。”
“啊,那就请老前辈——”
“嗯?!”
“哈,是了,就请世伯多多指教了。”
“嘿嘿,这才是。哦,对了,世侄此次远来,辛苦了吧,可还一路顺利?”
史剑云欠身答道:“晚辈这一路大致还算顺利,多谢世伯挂心。”
“你也是,要到益州前也该使个人先往你谢伯伯处传个话儿,我也好有个准备,带你好好游览一下益州城嘛。”谢义全探身问道:“世侄是今天到的?从哪方进城来?”
“回世伯,晚辈今天到的,自南门入城。”
“嗯?南门?你从洛阳来,也该自东门入城,再不是也该从北门进来,怎么反倒是南门?哈哈,莫非在城外还游玩了一番?”
史剑云心本实诚,对方又是江湖耆老,家门世交,不敢相欺,只得实话实说:“不瞒世伯,晚辈这次是初次行走长途,世情阅历浅薄,险些吃了大亏。”
“嗯?!怎么说?”
“晚辈生在中州平原上,初时路程还算平顺,一路也快。后来一进蜀地,登时分不清东西南北,只见满眼都是山,层层叠叠,千回百转,只得沿途问路,行程就慢了下来。不想还是岔了路径,一下子走到贵平县去了……”
谢镖头正欲饮茶,听说到这里,不禁插口道:“嗯!?你岔到贵平去了?!”
“是,晚辈一不小心道路错得远了,好容易到了一处小县城,问明那里叫贵平县,这才重新问了来益州的道路,并请了一位当地人作向导,请她带我走近路,以便快些赶到益州来。”
“走近路?莫非是……”谢老镖头瞪大了眼睛,似问似证实般的说道。
“哦,我们走的燕子山一路……”
不等史剑云说完,谢义全将手中茶碗重重一放,连声说道:“嗐呀,好险哪,好险哪!世侄你太轻率了,怎不警醒些?那贵平县虽是朝廷管辖,却是南疆故地,鱼龙混杂,更有一帮奸邪凶恶的匪徒在燕子山占山为王,劫杀路人,无恶不作。你怎可轻信他人之言,让那帮蛮子带路,路上可遇上什么没有?”
“世伯提醒的是。晚辈后来果然遇上一伙儿山贼,在虎踞崖那里筑砦落草,要来抢我们。”
“你看看!对了对了,就是虎踞崖那帮人,上午我的大徒弟薛隆带了一队镖师回来,他们也是走的那条线,正跟我说呢。他就觉得一路总有什么人在监视他们一样,只是不知怎么的,一直没对他们下手,他们好容易沿途小心回到益州,也是摸不着头脑,不过现在想想当时真是危急啊。”
“啊!对了,晚辈曾偷听他们的讲话,确实提到在贵平县有一支世伯麾下的镖队过境,不过他们畏惧世伯的声威,没敢下手。”
“什么?!什么?!还偷听!诶呀,我说你啊,你小子胆子也太大了吧。单枪匹马的何必犯那个险,你要是有个不测我怎么向你爹交代啊?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这江湖的凶险可不是说说的,好在你也平安无事到了益州。”谢义全身子一仰,靠在椅背上,继续说道,“还算那些家伙没瞎了狗眼,认得他爷爷的旗号,要是胆敢挑上我镇武镖局,我才让他知道他爷爷的手段!”
史剑云挨了这一阵,想起几天前的种种凶险,确实怨不得谢老前辈数落,的确是自己太轻率了,还以为自己已经学得家学真传,江湖上鲜有敌手了,不想初出茅庐就差点儿吃大亏。听得这阵数落,心里面倒无不快,还颇感激谢老前辈的关心爱护,低声说道:“世伯教训的是,晚辈确实太鲁莽了,晚辈后来也知道江湖厉害了。”
“哦!后来如何?再说与伯伯听听。”对这些江湖后生的经历,谢义全颇有些感兴趣,听得还有下文,便催着史剑云给他讲。
史剑云本不打算瞒过人,当下就从头细细的把贵平县问路,一刀岭奇遇,并虎踞崖之事,这一路上几天的事情都一一告诉谢义全。谢义全初听还有谈有笑,后来越听越紧张,越听越严肃,特别是听得那贵平小县还居然有邬堇和石卫这两位高手,且还是用毒的高手,不禁眉山紧蹙,若有所思。直到史剑云把他们连夜赶路,躲避山贼,终到益州的事讲完,谢义全才好似缓了口气,直说“好险!好险!”才将桌上茶碗端了起来,将将送到嘴边,好似有什么事萦绕在心,又陷入一片沉思。史剑云是晚辈,不敢造次打断长辈思索,只得一旁静静坐着。过了良久,那谢老前辈才嘬了一口茶,放下茶碗来问道:
“似你这般说,你这次平安到达,还多亏了那位小姑娘咯?”
“正是。”
“哦,那既是你的大恩人,便不该把人家安置在客栈里,应当好好招待人家才是。你世伯这儿也还算有几间空房,不如我收拾出一间好的,你去把人家接来住下,不比那客栈的房间强?且又显得郑重。”
“嗯,是,还是世伯想得周到。”史剑云一看天色,才发觉时辰不早了,不知不觉已讲了一个多时辰,这才想起今天来的正事,直说:“该死该死,把正事险险忘记了。世伯,这是家父让我带来的书信并一些见仪,请世伯哂纳。”说着把那封书信和先前封的两百两银子取出来,捧到谢义全面前。
谢义全一见,正色道:“贤侄这是什么意思?你亲来送信已是尽到礼节了,怎么还用这些俗物?再说了,我与你爹爹什么交情,几十年的兄弟!你来看看我,就如走亲戚,难道还有不该的,怎么你也学得江湖上那些俗套?我们两家何须来这些?”说着抿一口茶,“你爹的信我收下了,你回去的时候也替我向你爹问好。至于那银子,你还是自己收下吧。”
史剑云此次拜会前辈,处处正是按家里教导的办,不想这第一次就遇到不收礼的,心里又纳罕又羞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愣了片刻,心想送出的东西可不能再收回来,只得笑道:“世伯说得极是,正是因为您和家父交情非比泛泛,故此家父在我出门之前反复叮嘱:事事恭谨,不得失了礼数,以免怠慢了世伯。世伯与家父情义如兄弟,又岂是财货之物所能衡量。这不过是晚辈的一点致意之心,以后行走江湖,正该请世伯多多提携,不吝指教。晚辈初次拜见,面奉礼仪也是应当的,还望世伯不以粗陋,权且收下。”
谢义全听他话说得恭敬,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再仔细咀嚼他那话,也觉得在理,听着心里也受用,也不好再推辞,只得说道:“既如此说,世侄也是个敬老尊贤的人,我也不好再推,这次就算我收你的孝敬吧,下次可万万不许咯。哈哈哈……”说着朗声长笑,并高声叫道:“春福儿,后面西厢房收拾整齐出一间来,好安排贤侄住下。”门外一个仆人答应去了。
史剑云见正事已处理得差不多了,想起方才要接彩茗过来见见谢老前辈的话来,这便站起身来,向谢义全一揖,笑道:“怎好意思再麻烦世伯。晚辈那边已订下客栈,还是不麻烦世伯了。”
谢义全笑道:“我看今儿天色也不早了,你还回什么客栈,今天你还是在这儿住下,明日我再把东厢房收拾出一间来,好安顿你那位朋友。而且你第一次上谢伯伯这儿来,我正该好好给你接风洗尘呢,今天你是万万不能回去的。”见史剑云还有些犹豫,继而又道:“难道你瞧着你谢伯伯这儿简陋破败,连客栈的房间都不如,打死都要回那边?”说着就瞪大眼,板起脸,故意摆出一副气呼呼的样子来。
史剑云听这么说,连声说“岂敢岂敢”,只得留了下来。
这时,春福儿赶来回话,说房间俞管家早就吩咐收拾下了,就在西厢房第二间,俞管家说那里幽静雅致,正好给史家少爷休养。
谢义全笑道:“亏他先想到了,那里也好。世侄远来也劳顿了,这几天在伯父这里可以好好休养一下咯。春福儿,去告诉老俞,房间务必打扫干净些,一色床寝、棉被、床帐、纱帘等统统换新的,再把后院的库房开了,就说我说的,取几件陈设出来给摆上,那边房间宽敞,须得些器玩摆着才好看。其余的,他看着那里缺了就配上,不用请示我了。”
春福儿听着吩咐,一边喏喏答应,待谢义全没什么吩咐了,便请安下去了。正要退出房门,自门外打帘子跑进来一个小厮,正撞在春福儿的后腰上。春福儿骂道:“下贱东西!狗眼瞎啦?这么冒冒失失的,现今老爷正会客呢,若冲撞了老爷和客人,仔细你的皮!”
那小厮原不曾料得帘子后面会有人,忙向谢义全和史剑云请罪,谢义全见史剑云也在,不好为些小事责备下人,只问一句:“何事这么匆忙,快说。”
那小厮却才被唬得失了魂儿似的,这才像想起事情来,忙回道:“老、老爷,少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