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在宫里长大的镇南王很清楚,钟鸣鼎食之家的欢快向来都短暂的不像话。与宋煜寻又拉扯了几句闲话,等到一直攥在掌心里的白玉杯通体落凉,他便起身走出了上书房。
关门的刹那,他最后一道眼神正好擦在顺势坐下的兄长身上,眼神跟着一沉,上扬的唇角陡然垮下去。
他迈出大门,一只手闲庭信步地挺在后腰上,眼角余光扫见一边正捧着个茶盏的小内侍。
见身边多了一双白底皂靴,小内侍不甚伶俐地将腰弯成了一把倒扣在地上的弓,声音细细地道,“王爷。”
宋煜辰掀开茶盏盖子,瞥了一眼那连一丝油星都不见的参鸡汤,斧劈刀凿出来的佛爷一样冷冰冰的脸色被温暖的热气熏得柔和了些,“趁热送进去吧,记得看着皇上喝完。”
“是。”小内侍诚惶诚恐地应了一声——先前宋煜辰与他这般柔声细语说话的场面还历历在目,他没敢忘,当成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揣在眼前,毕竟镇南王的好脾气不像日日都有的大晴天,可不是谁都有那个福气能享受到的。
从上书房出来,宋煜辰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御花园边上。
只要再转过个墙角,他就能看见绵绵了,他甚至已经听见了园里传来了清越的女孩子说话声。然而他的脚步却在一瞬间慢下来,仿佛在犹豫着些什么。
朱红色的宫墙上架着金灿灿的琉璃瓦,郁郁葱葱的海棠树试试探探地伸出了小半截枝干来,阳光穿过含苞待放的骨朵,正正好在琉璃瓦相互嵌合的缝隙上悬出一片流光溢彩。
宋煜辰抬头望着那只被阳光染得金光灿灿的骨朵,喜怒哀乐瞬间功夫化作一抹清风被他收于眼角,半点再没显露。
镇南王府里。
何皎皎捏着筷子,小口小口地吃着晚餐——一碗全新的面条。
时清然守着个汤水横流的托盘,笑眯眯地蹲在一边看着她,目光忒真诚,关切与期待之情几乎能掐出一把水来。
一开始何皎皎默不作声地忍着,一个馒头加小半碗面下肚之后,她已经没有那么饿了,此刻腹中充盈,四肢也有力气——她可以慢条斯理地吃,有的是时间跟时清然耗。
于是时清然不说话,何皎皎便也不说话,脸皮不要地捧着热乎乎的碗筷,苍白的小脸逐渐呈现出一层粉色来,现在的她勉强有点儿像是个活人了。
良久的沉默之后,不知是不是因为从食物里恢复了点儿人气,何皎皎后知后觉地品出了一点儿不自在,脑袋上跟爬了一窝蚂蚁似的。
眼看着一碗面快要见底,她终于忍无可忍地别过去脸去,正对上那两道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钉在自己身上没移动过的眼神,“你蹲在这儿就是为了看我吃东西么?”
镇南王妃坦坦荡荡地一点头,“是啊。”
何皎皎,“......”
“好吃么?”时清然眯着眼睛,满满的星光就从上下眼睫之间那道狭窄的缝隙里溢出来。
何皎皎险些噎着,含混不清地道,“唔,好吃。”
说实话这碗面虽然卖相一般,味道却还是不错的,似乎是怕时清然不相信,她硬着头皮挑了满满一筷子塞进嘴里。
“慢点吃,厨房还有呢,你如果喜欢,夜宵也给你送这个好了。”时清然轻快道。
何皎皎赶紧放下筷子,“......不用了!”
“为什么?你不是觉得好吃么?”
“......”
我也觉得睡觉好睡,可我能一天十二个时辰全拿来睡觉么?又不是猪!
刻薄冷漠的话已经到了嘴边,眼看着就要说出来,可她看着时清然那张微微红着的脸,掌心里还被人家捧来的一碗面条占得满满当当、热热乎乎,到底没舍得。
初次如此斟酌细心地与人讲话,何皎皎几乎要将掌心里攥出汗水来,酝酿了又酝酿,最终她还是没能拧起那两道细细的眉毛。
许久之后,她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满脸苦大仇深道,“你就不想说点儿别的什么吗?”
“想。”时清然毫不避讳地应了一声。
何皎皎提起几分戒备,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镇南王妃摸索着往何皎皎身边靠的近了些,诚意十足道,“你夜宵不想吃面条的话,想吃什么?”
何皎皎,“......”
这人好歹也是个正儿八经的王妃,怎么张口闭口口口声声离不开一双碗筷!
真是十分......上不来台面。
何皎皎粉白的面颊悄无声息地抽搐了一瞬,额角上爆出了一点快活的小青筋,她忍无可忍道,“镇南王府对待刺客的态度都是这么亲切和善的么?”
打西南一路上京的这一路上,她也耳闻了不少有关镇南王的传说。有人说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是个铁血冰河中浸泡出来的铁疙瘩,是个踩着万千英灵拾级而上、所过之处遍地横尸的血修罗。
总之,不会是个正常人。
至于那镇南王正妃,更是被谣传成了妲己褒姒一般狐媚又擅惑的妖女,是动不动就要掏挖忠臣良将心脏腌下酒菜吃的山精野怪。
总之,不会是个除了早中晚一日三餐外三百棍打不出一个响屁来的憨货。
思及此,何皎皎怀着最后一点期望别了时清然一眼。
后者则将她这句冷冰冰的体温在怀里揣了半天,随后才认真地道,“或者你想吃旁的什么,我现在去给你准备。”
顿了顿,她又道,“你没吃过的好东西还多着呢,慢慢来,不着急。”
甩出去的尖刻话语被她揣成了一捧温敦敦的火焰丢回来,叫何皎皎接了个猝不及防,登时觉得有些烫手,拿也拿不起来,放又不好放下。
着急?
她着急什么,现下对她来说,能值得着急的不外乎就是去死了。
四目相对,两人一蹲一坐,皆是沉默。
良久,何皎皎低头又扒了一口面条,木然道,“之前你问我的那件事,我可以说给你听听。”
她侧过头朝着时清然看了一眼,黑沉沉的眸底波澜不惊,似乎有些无奈,又有些痛苦地道,“把门关上,凑近些。”
她像是一株即将倒伏的秧苗,误打误撞地得到了一点光,便重新直起了腰板。
时清然掐着那点儿仅存的眼色,很识趣地起身关上了门,随后转过身来果断地在何皎皎身边坐下了,还坐得忒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