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远走时嘱咐送他的阿嫣:“陛下知道他送来的东西皇后不会过目,但给皇子的衣箱内有一物,是陛下亲手做成,十分特别,烦劳段娘子务必转呈。”“那是何物?”阿嫣问。李靖远只道:“衣箱最上有一只宝函,东西就在里面。”阿嫣依言去寻,并没有什么“宝函”,只有一只十分普通的木盒,不过也没有旁的,她便将这木盒拿给抚悠,里面是一只十八面象牙骰子,素面无字,镶嵌红豆。
“这是哪里来的?”抚悠疑惑。阿嫣看傻了眼,喃喃道:“陛下为何做一枚骰子送给三娘?”
这是李忧离做的!抚悠心口如遭重击,半晌说不出话来。阿嫣吓得连忙给她顺气:“是李将军嘱我一定要转交三娘的,三娘打开前,我也不知是何物,三娘若是生气便打我骂我,千万不要憋屈自己!”
阿嫣急得要死,抚悠却只紧紧攥着骰子,默默滴泪:她是不是不该写那般绝情的信给他?现在去追李靖远还来不来得及?不,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不能轻易改变!
可是……
……
栅足几上散乱堆放着奏疏,地上也是,大部分是关于伐赵的,李忧离令人专门制了数架江左舆图为面的屏风放在大殿书房寝卧甚至浴室内,以便随时随地观察思考。虽然谢煜明诬陷他的阴谋被粉碎,联合突厥成南北夹击之势的计划也被扼杀,论军队战力,谢煜明刚刚接手整顿几个月的赵国远在突厥之下,甚至不及梁国和邢铧,钱唐也没有洛阳那么高大坚固的城墙和聚粮数以千万石计的粮仓,因此,与李忧离以往的对手相比,谢煜明在战场上并不是最棘手的一个,至少目前还不是。
但李忧离对此战却倾注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和谨慎,不仅仅因为这是统一天下之战,更因为这个看似强大蓬勃的帝国此刻正面临重重危机的考验:他的登基充满血腥,虽然表面看各方势力暂时平息下去,但失意者不甘心失去既往的利益,一有机会便会死灰复燃,他们正等着他出错;河东、河北、河南、江淮,帝国的版图扩张太快,新收复的土地和人口还不能像关陇一样发自内心地认同这个国家,特别是山东高门,他们从心底蔑视李家为代表的武人集团,就像秦灭六国,武力可以摧枯拉朽地开疆拓土,但分崩离析也只是朝夕;从去年年初攻打洛阳,打完洛阳打突厥,打完突厥打河北,打完河北打江淮,打完江淮又打突厥,这一年多,战马粮草消耗无算,虽然当他接手国家时发现国库比他想象得充盈许多,父亲聚敛的巨大财富使平赵之战有了坚强后盾,但再多的钱财也买不来人,主力军队几乎全年无休地作战,现在又要备战伐赵,李忧离自信他在军中振臂一呼而万人奋勇的威信,但人非鬼神,毕竟是有极限。
这一仗,只许赢,并且只许速战速决!
在李忧离的计划中,最好三月完胜,拖得半年,恐将不败而败!
人是有极限的,弦崩紧了会断,这些李忧离都考虑到,但他唯一没有考虑到的是自己也是有极限的人。自从抚悠走后,他日夜忙于军政庶政,累到倒头就睡,睁开眼又继续忙碌。身边人看了心焦,劝却不听,都担心仗还没打,先把主帅累垮,直到他琢磨出个新花样折腾,众人才舒了口气——他令匠人粗切了一块鸡子大小的象牙,每日一到人定时(亥时)就把案头奏疏一推,拿出那块象牙打磨。虽然一样是不休息,但劳力总比劳心好,也算是一种放松了。渐渐的,这块象牙磨出一枚十八面骰子的雏形,接下来便是雕刻。虽无纹样,但十八个面中间有八个三角,每个角内都要凿出一个小洞,预备镶嵌。
李忧离亦很享受每晚这一二时辰,这是他唯一醒着却可以什么也不想的时间。
夜里寝殿门窗大敞,一阵凉风透过纱幔吹得烛影摇曳,影影幢幢,刀口滑过质地硬而发腻的象牙,擦过指尖,刀锋太快太利起初片刻不疼也不见血,意识到的时候血已经汩汩地往外冒了。他不记得这是深深浅浅地划破的第几道口子,但比起他心中的思念,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握着伤手,埋头手抵着额头,鼻梁贴着拇指,无声饮泣。眼泪顺着手指流进掌心和血模糊一片:他想她,非常想她……
……
抚悠摊开掌心,那不是一枚骰子,那是他的心!
刻骨相思!
刻骨相思……
“三娘你要做什么?!”抚悠倏然起身,吓了阿嫣一跳。大约起得略猛,抚悠感到一阵腹痛,表情痛苦地扶腰缓缓坐下,阿嫣见状就要出去喊人,抚悠一把拉住她:“别管我!去,去把李将军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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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飞逝,转眼过了新年,这一年便是新帝改元之年了。外间之事抚悠不听,仿佛不闻不问不知不想就能活在一个没有李忧离的世界里,不再矛盾挣扎——阿嫣终究是没有追上不知去向的李靖远,那封信大约李忧离是收到了吧,此后,他也未再派人来过,抚悠觉得是自己伤了他的心,自作自受。也许是天意吧,这样也好,既然她无论怎样选择都是撕扯煎熬,倒不如认命。
年前九娘生下一个女儿,合家欢喜,昨日才出满月,今日又逢上元,喜事连着佳节,连抚悠这月份大了总是恹恹嫌累的也精神起来,在屋里呆不住,出来走动。仆人在院中架起灯轮,盼儿等几个往地上的收口小碗内注酥油,抚悠看了也想蹲下帮忙,唬得阿嫣急忙扶她:“我的三娘哟,你这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了,千万当心啊!”抚悠扶着腰,觉得阿嫣比她亲娘还啰嗦,忍不住翻白眼。盼儿回头见是她,捧了小碗起来,笑道:“我们把碗放到几上,娘子坐了添油。”这个主意好,大家纷纷赞同,分头挪几搬榻端碗,不一会儿就准备妥当。抚悠笑道:“你们同我一起,这才有趣。”众人欢呼一声,呼啦围上去,你说我笑地忙碌起来。
青瓷小碗里一一满上灯油,众人欢喜地恨不能现在就把灯都点起来,这般热闹忽令抚悠忆起去年今日,灯火,胡璇,剑舞,阑珊,想起他说“芳洲有杜若,可以赠佳期。望望忽超远,何由见所思”。她觉得爱他很久很久,想来也不过只这一年光景,可哪怕只有一天,她也认定了他,一生一世……
“三娘你怎么了?”恍惚中被人关切地唤醒时,抚悠才发觉自己竟不争气地落泪了,这里一没风沙,二没烟火,抚悠抹着泪实在编不出遮掩的理由,正在这时,忽然听到院外吵嚷,她问:“怎么了?”
“皇后!皇后!你竟狠心不见陛下最后一面吗!”
外面奴婢也是再拦不住,那人跌跌撞撞冲了进来,几乎是趴在抚悠面前,抚悠被他的狼狈吓了一跳:“你……你是谁?你方才说什么?”那人伏地不起,悲泣道:“陛下命在旦夕,皇后竟不肯见他一面吗?”抚悠忽觉一口气提不上来,憋得胸口生疼,斥道:“休得胡言!”那人抬头来,他眼眶青黑、满眼血丝,像有几日几夜没合眼了。“姬先生!”抚悠大惊。来者正是姬繁川,他膝行至抚悠跟前,双手捧着一只函筒。抚悠接过——瞥见他手心被缰绳磨破——迅速拆封取信,那信上只十分潦草地写了四个字。
抚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四个字像要把纸看穿。姬繁川道:“陛下率军围攻赵国都城,眼看就要取胜,却不幸身中流矢,性命垂危,他现在唯一的心愿只是想见皇后一面!”抚悠仍还看着那四个字。姬繁川见她这样都无动于衷,十几日的疲劳奔命一时化成了满腔愤怒抑制不住!
“皇后!源身为臣子不能以下犯上,身为外人亦不能评说夫妻之事,可我真的对你太失望了!你因为亲人之死朋友之死,觉得陛下令你良心有亏对你不住,可你有没有一丝一毫为他着想?玉都兰大兵压境,谢煜明勾结前相王勾结西突厥频频发难,他若不能在政变上占尽道德,支撑他夺位的支柱会倒,杀兄戮弟重压之下,他会最先倒下。接下来便是突厥长驱直入进逼长安,各种势力蠢蠢欲动,打着前太子、相王甚至皇帝的旗号反对岐王,引发关中烽火国家大乱,而一手挑起这一切的谢煜明却谈笑间片尘不染坐收渔利!”
“皇后觉得陛下有选择吗?他怎么能在这时候承认太子和你阿舅做的一切都是为他?他若不以酷烈手段解决西突厥怎么能腾出手来伐赵?陛下是伤了皇后的心,可如若他不伤皇后的心,天下要多几多伤心人?贺兰长欢是你至亲,阿史那夏尔是你挚友,可难道陛下就不是你的挚爱?你为何不能稍稍怜悯他些?”
“你知道他为了给你刻那枚骰子有多少夜晚掌灯不眠,手上又划了多少口子?可换回的呢?换回的只是‘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的决然!他就算有颗金刚心,也不够你伤!如今陛下重伤,我与他约定让他千万等我二十日,我来这一趟已经用了十四天,皇后如果现在答应,我们即刻乘船而下,或许还有机会。还是说皇后就是这样心如铁石,忍心让陛下白白煎熬许多时日却最终还是留下终生之憾不能瞑目!”
姬繁川说的这些话抚悠来到蜀州后也都渐渐想开,特别是河北叛乱,相王构陷,突厥入侵,这每一件事背后都有谢煜明的影子,看起来是李忧离外争内斗,其实是李忧离与谢煜明隔空开战,谢煜明之可怕可见一斑,但庆幸的是谢煜明现在徒有谋略却没有足够的力量,就像一个绝顶聪明却身体残疾的人,如果等这个人身体强壮起来,再对付就难了。李忧离洞悉全局,他知道如果一直被谢煜明牵着走不管战役上赢多少次,战略上都是输了!所以他快刀斩乱麻先除掉前相王与太子掌控朝局,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掉西突厥解决后患,谢煜明失去了所有可籍的外力,只剩与晋短刀相接,而这无异于以卵击石。
李忧离的方略简洁、有效、智慧,又充满勇气和魄力,抚悠不怨恨,甚至是欣赏,她相信敢这么做,并且能做成功的,除了李忧离,天下再无二人,但要说原谅却也不易,他对她的种种做法令她不能释怀。他们两个就像刀和盾,一致对外时掩护配合无人能胜,可一旦对立,却盾裂刀卷两败俱伤。他们固然相爱,可相处太少,还不懂得如何化解摩擦和碰撞,一旦有事,抚悠自己先畏难而退,将这看成天大的、无法解决的矛盾;再加上因为有了孩子,作为母亲自然而然把心思全部转移到孩子身上,便自以为对李忧离的感情远了淡了。她生性喜爱自由,习惯了这里的安闲自如,就不愿再回到那个权力的牢笼,她觉得自己可以天南地北地为他奔波,可若将她后半生安稳地束缚在一处却比死还痛苦。
但写那么一封决绝的信也是一时任性,说到底她来蜀中数月,他才派李靖远来看望一次,她心中怎能没有怨言?没有深思熟虑的决定,决定得快,改变也快,一看见李忧离送她的东西她就改了主意让人把李靖远追回来,只不过没有追上,她的自尊又不容许她再写一封信说她反悔了,所以只能被动地等待李忧离的反应,也许他会再顾三顾,但如果他想用“假死”来骗她回去,那就太幼稚了!
抚悠起初并不相信姬繁川,因为在河北时李忧离就“骗”过她一次,既然他“骗”过一次,为什么不相信他会再“骗”一次?可她看姬繁川激愤得浑身颤抖,看他双目赤红、青筋暴起、衣裳像是被树枝岩石划破,靴子登马磴的一侧也磨损得厉害,这一切看起来都太像真的。她看着那四个字,想找到哪怕一笔不是李忧离的笔法出处,可她发现每一笔都不是,因为他可能已经无法独立握笔写字了。
抚悠觉得疼,不是撕心裂肺地疼,是有重石砸在心口的疼。“三娘!三娘!”婢女见抚悠抓了那张信贴在胸前揪着心口痛苦地俯下身去,都吓得惊慌失措。听说前方传来噩耗,贺兰夫人立刻赶了过来,一来便见女儿脸色苍白冷汗涔涔痛苦不堪,一面呵斥:“还不快去请医!”一面抱了女儿在怀中,喊她乳名:“阿璃,阿璃,是阿娘啊,你怎么样?”
抚悠觉得好像有什么把她的心紧紧缠裹住闷疼得快要炸裂,她张着口,既吸不进也吐不出,连呻|吟声都只能在喉咙里打转,眼泪糊住了视线,一阵白一阵黑,可思绪却异常清晰,她想象得出李忧离被人架着手臂吃力地写下那四个字的样子,最后一笔斜拉拉划出纸去——
忍死待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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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东门游,邂逅承清尘。思君即幽房,侍寝执衣巾。时无桑中契,迫此路侧人。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何以结中心?素缕连双针。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何以慰别离?耳后玳瑁钗。何以答欢忻?纨素三条裙。何以结愁悲?白绢双中衣。
与我期何所?乃期东山隅。日旰兮不来,谷风吹我襦。远望无所见,涕泣起踟蹰。
与我期何所?乃期山南阳。日中兮不来,飘风吹我裳。逍遥莫谁睹,望君愁我肠。
与我期何所?乃期西山隅。日夕兮不来,踯躅长叹息。远望凉风至,俯仰正衣服。
与我期何所?乃期山北岑。日暮兮不来,凄风吹我襟。望君不能坐,悲苦愁我心……
与我期何所?期而不至。
他这次,是真的不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