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人商议一夜,天明方散。“延嗣。”李忧离忽然独独叫住了曹延嗣,后者正要随众人一道离开,闻声停了下来,与众人拱手作别。“我感觉仿佛掉进了陷阱……”李忧离幽幽叹息。
曹延嗣垂睫略思:“谢煜明与朝中奸佞勾结,收买徐盛、周渤溢,诬告陈王在先,作乱响应在后,目标不在陈王,而在大王。这确实是个精妙的陷阱。欲破此计,唯杀陈王。”
“会有后招。”李忧离道。曹延嗣沉默片刻,忽然跪地行了叩首再拜的大礼,李忧离见此一惊,端正坐了起来。曹延嗣道:“恕永直言,此计不成,太子、相王必另有一计二计三计,大王若一味墨守,势必陷入泥沼,疲于应对。如此内耗,且不说南下攻赵的大策,便是北方的军政民政也要耽误。为今之计,唯有先发制人,方能旋转乾坤,所谓‘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
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这是劝他趁早谋反!
曹延嗣算不上岐王的心腹谋士,本不该由他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但也正因他与岐王没那么亲近,岐王才留他下来想听“旁观者清”的想法,他正可趁此机会,放一把火。此次能一劳永逸,使李忧离不得翻身最好,若不能——曹延嗣直觉不会那么简单——太子和相王的步步紧逼,岐王府的险象环生,李忧离对父兄的怨怼失望,乃至绝望仇恨才会引他走上真正的不归路——谋反!他不过是预先埋下一颗种子罢了。
两道斜飞入鬓的英眉攒向眉心,扭拧成结:“延嗣慎言!”
“永失言,请大王责罚。”曹延嗣顿首。
有什么好责罚?曹延嗣之言闻之心惊,不是因为多么大逆不道,而是因为正中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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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日,结案前夜,众人复又聚首再议,因曹延嗣是陆长珉最信任之人,便被派遣说服后者依计行事。夜深人散,李忧离半躺在隐囊上,盯着莲纽炉盖上冒出的若断若续的游丝,眨眨眼皮,抵不住倦意,昏昏睡去。梦里落英缤纷,团扑如雪,他穿过红帐追逐一抹若即若离的倩影……
“大王醒醒!大王醒醒!”桃色帐子里,穆晚轻摇李忧离的手臂,小声呼唤,后者每每只差些许就能捉住那道丽影,哪里肯醒?被给使催得不耐烦的上官珏进来,知如此不可,便附在李忧离耳边轻说了句:“大王,丹阳消息。”果不其然,李忧离一个激灵双目圆睁,弹坐起来:“什么消息?”穆晚惊得用手捂住张大的嘴,她不知道,对久经沙场的李忧离来说,只有想不想醒,没有能不能醒。
上官珏道:“宫里派了给使,请大王即刻入宫,武德殿面圣。”李忧离蹙眉:“这么晚?”深夜急召他入宫一定是出了大事,战报?丹阳出事了?李靖远与韩黎阳也叛变了?李忧离想着,脸色沉下来,边起身更衣,边问:“知道什么事吗?”“不知道,”上官珏蹲下为他系上绿地团花锦半臂上的衣带,“这给使我未见过,是个新人,不知是陛下巧合派了个生面孔来,还是防着什么。”仰头正与李忧离锐利的目光接触。李忧离微微眯了眼,自拽过婢女为他披上的圆领衫,手臂伸进袖里,双臂一震:“怕是防我。”
冯春疾步赶来,匆匆行了礼,道:“太极宫我们的人刚刚递出话来,陛下急召了太子、相王、左右仆射等人同时入宫,只知道是与陈王之案有关。”李忧离抻袖口的手兀地停下,问:“现在什么时辰?”“子时一刻。”穆晚道。李忧离愣了下,转头吩咐冯春:“奏疏。”冯春知他所指。
古历分日,起于子半。这正是二十四日的尾和二十五日之首,李忧离奉命重审陆长珉,皇帝本应在二十五日仗下议事时听他回奏,还差几个时辰,如何就这般等不得了?
骑在马上的李忧离仰头望天,疑云重重,遮星蔽月。
一阵腥风,似带雨气,李忧离催马,加快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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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四月末,天已湿热起来,织女在月光萤虫下轻吟着婉转多情的《子夜四时歌》,编五彩、绣香囊。桓媛一觉醒来,才刚夜半,宵帏半冷,百无聊赖,遂令婢女挑亮灯烛将白日做了一半的五彩缕打完。问道:“将军呢?”婢女道:“还在书房。”便起身怀揣了五彩缕去瞧丈夫。
“骨碌碌碌碌……”枝枝桠桠的杈形灯投下的幢幢灯影中,铜色闪着一明一暗的光,两枚铜钱越转越慢,醉汉一般晃晃悠悠,相继“啪啪”倒下。谢煜明信手捻起其中一枚。
“我以为你在为润州陷落之事担忧,怎么这么晚不歇息却在这里做孩童戏?”桓媛穿着月白色大袖衫,白色褶皱长裙,轻轻走到谢煜明身边,挨他坐了。谢煜明遂拉起她的手展开,将两枚铜钱放在她的手心:“看看,有何不同。”桓媛好奇,对着灯将两枚铜钱反反复复地看,谢煜明轻轻捋起她鬓边挡光的碎发。
“都是旧五铢,只是新旧不同。”桓媛道。
宋、齐、梁、陈、赵多铸轻钱,为的是搜刮民利,谢煜明掌权后,在赵国国内发行足值的新五铢,士庶人家须到官府以旧钱兑新钱。这本是利民的好事,也并不直接损害士族利益,因此是一系列新政中阻力最小、最易推行的,却不料原本最让谢煜明放心的更钱造币竟惹出大|麻|烦!
“近来京中米价大涨,不知从哪里冒出许多钱来,我正在追查这些钱的来历。”见桓媛似乎不解,谢煜明解释道,“米多了米贱,钱多了钱贱,都是一个道理。譬如,原本斗米值二十钱,现在米没有多,而钱翻了一倍,一斗米就能卖四十钱,如果百姓手中的钱并没有多,他们就会因此困苦。再加上目下朝廷正用新钱回取旧钱,如果这些钱并非官造,那么背后的主使人就能从更钱造币中牟取暴利。”
桓媛惊讶道:“你是说有人私铸钱币?”谢煜明点头:“我确实有此猜测。阿媛,这不是小事,不但会扰乱市价,使民怨沸腾,也会直接造成国库流失,更堪忧者,朝中守旧的势力和保守的士族会借机诋毁、打压新政。新政若不能推行,我们的实力就不可能短期内超越晋国,时不我待啊!”
“会是晋国的阴谋吗?”桓媛问。谢煜明沉思,未置然否,顿了顿,道:“润州固然重要,但若能换李忧离的命,便是十个,我也舍得。”
“润州……”桓媛不解,“与李忧离什么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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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殿。
煌煌烛光见缝插针地塞满了所有可藉插足的空间,却独照不进人心,气氛压抑得好像盛暑暴雨之前。
众人聚齐,皇帝升殿,问的却不是陆长珉之案,而是《玄青策》,李忧离虽满心疑问,也只能先回答:“《太公兵书》今人亦以为托名之作。辛玄青当世名将,我托他之名著书,当时并不知他会卷入通敌案。”余光瞥向太子,后者微不可察地牵动唇角,朝上拱手道:“陛下,可否令他出来。”李忧离更加疑惑:“他”是谁?是他与辛玄青结交的人证?李忧离自信事情做得干净,凭是谁,他只要咬定是诬告,对方也拿不出证据;朝上看,皇帝喜怒不形地点了点头。太子转眼对弟弟轻笑,目光越过他道:“出来吧。”
殿内西侧的屏风后走出一人,李忧离认出后大惊不已:竟是陆长珉!
相王君儒乜斜道:“陈王将对陛下说的话,再给岐王说一遍吧。”
陆长珉在李忧离不可思议的目光的注视下,稽首道:“臣对岐王说‘这书是问对形式,是大王与辛将军一问一对,连书名也是《玄青策》,恐对大王不利’,岐王反问臣‘《太公兵书》就是太公望所著?’,又道‘辛将军当世名将,我不过托他之名著书,想用这点陈年旧事扳倒国朝柱石,也太可笑’。”李忧离浓眉紧锁:陆长珉的话大体不假,却添枝加叶,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此刻他为何会在此处有此番说辞?!
李忧离信任曹延嗣,令他向陆长珉转达吞药假死的计划,却没料到曹延嗣是谢煜明的一步棋。曹延嗣隐去岐王府施计营救陆长珉不说,只言岐王弃陈王及众江淮降将以自保,陆长珉虽知曹延嗣乃赵国谍人,却更知岐王除了杀他以保大局外更无他法,因此对曹延嗣之言深信不疑,为保众兄弟,只得倒戈。
“还有呢?”相王又道。
陆长珉双拳紧握,蜷在掌心的指甲掐进肉里:“岐王与周渤溢勾结,由周渤溢从中牵线,说服谢煜明支持岐王谋权篡位,事成之后,岐王与赵国裂土订盟以为酬谢。”李忧离脑中“轰”地炸开,浑身寒毛倒竖。
“岐王想要臣助他一臂之力,臣虽敬他功高,却也知忠君忠国,故未答应。周渤溢与臣有旧谊,因同谢煜明来信劝说,被徐盛发现,向陛下告发。因臣知悉|内|幕,岐王假意保臣,令臣缄口,却实怀杀人灭口之心,臣驽钝不觉,及今方悟。臣虽不为岐王所动,然为昔日兄弟故,隐瞒谋反大事,罪不可赦,不敢称冤,但若糊里糊涂遭人灭口,臣心不甘,故将实情禀明陛下,请陛下发落。”说罢再拜。
这一环一环,丝丝相扣,李忧离听了都要击掌称赞,他不怒反笑:“陈王说的好!有何凭证!”
陆长珉不敢抬头,伏在地上道:“秘辛之事,不传六耳,我……没有证据。”
趋利避害、畏死乐生乃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但李忧离为给陆长珉谋一条生路,顶撞君父在前,冒险施救在后,不可谓不尽心竭力,而对方非但不知恩图报,反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岂是李忧离这般磊落之人能忍?上前一把扯了陆长珉的领子,以拔山之力把一个七尺男子硬拉起来:“你有胆告寡人谋反,就有胆看着寡人说,对着地说你究竟无颜见谁!”陆长珉毫不抵抗,垂着头任凭李忧离拉扯,后者亦被其重量拽得踉跄。李忧离怒发冲冠,亦不顾什么风度礼仪,当着天子对陆长珉高声呵斥:“你无凭无据,信口雌黄,是死到临头,负隅顽抗,还是与奸人勾结,构陷忠良!说!”锁了陆长珉的喉咙迫他抬头,“抬起头说!”
李君儒上前“拉架”:“岐王若不心虚,何必对陈王出手?”李忧离一掌拍开陆长珉,逼视李君儒:“若有人无凭无据诬告相王谋反,相王倒能气定神闲!”“岐王不服,自可请陛下遣人查明,清者自清!却为何连我也打!”李忧离并未对李君儒出手,后者却借着两人肢体接近的机会喊冤叫屈。
“够了!”皇帝怒喝,“朕有证据!”
“轰隆——”
夏雷乍响,满座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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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煜明展臂揽了爱妻,将前因后果说与她听:“陈王陆长珉威望太高、功劳太大、封爵过显,晋主视如芒刺,必欲除之。相王君儒买通陈王府参军告发陆长珉谋反通敌,正给了晋主杀人的借口。岐王忧离年轻气盛、一诺千金,认为杀陆长珉会失人心,必然反对。左仆射暗中支持相王,他会建议将案件的主审权交予李忧离,让反对杀陆长珉的人去审陆长珉,这是个高妙的主意,晋主不会不答应。当晋主将陆长珉一案交给李忧离审理,并限期结案后,周渤溢便在南边配合——算准了李忧离结案的奏疏与丹阳叛乱的消息一前一后递到晋主手中。李忧离判陆长珉无罪,丹阳叛乱则正打了他的脸,是他包庇陆长珉的证据。”
“如果他判陆长珉有罪呢?”桓媛问。“他不会。”谢煜明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如果不受外力胁迫,李忧离就冤杀陆长珉,那他就不是李忧离了。”“如此说,他倒是个好人。”桓媛感叹。谢煜明笑笑,续说道:“晋主会把案子发回重审,而这次李忧离不得不判陆长珉有罪。这时,延嗣就会劝说陆长珉倒戈自救。陆长珉会说李忧离是因为曾想拉他一同谋反遭拒,才要杀人灭口,定他死罪。”
桓媛又问:“若是陆长珉不肯诬陷李忧离呢?即使他被说服,也并没有证据。”
“陆长珉的证词并非关键,而只是使整件事看起来更加天衣无缝。”谢煜明一手捻起那枚较新的铜钱,“周渤溢逃离丹阳前,会留下李忧离与他交往的书信和李忧离通过他转交给我却还没来得及转交的书信,信中答应只要我助他登基,他便割地立约以为酬谢。这些证据会在李靖远、韩黎阳攻入丹阳后,被相王亲信,监军武成宽‘搜’到,五百里急递送往长安。当然,我并不知晋主会给李忧离多少时间,但有尚书左仆射在,就能保证这些证据能在陆长珉告发李忧离后成为将李忧离推下万丈深渊的最后一只推手。”
“李忧离功高,多年征战在军中的关系盘根错节,本就为晋主忌惮,如今谋反通敌铁证如山,即便以父子之情,想要全身而退也绝无可能。重则赐死,轻则贬谪。这一计以相王君儒为里应,以我与周渤溢为外合,起因是晋主要杀陆长珉,却连环相扣,最终将岐王及岐王势力拖下水。我布了这么大的局,舍了润州,不为别的,只为要李忧离的命!”两指用力一错,“咔吧”一声,铜钱断成两半,“旧五铢泛滥之事我猜也与他脱不了关系,他算计我,我算计他,倒要看看,是魔高,还是道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