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生嫌隙(1 / 1)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吴侬软语萦绕着袅袅的苏合香,孩子在母亲的歌谣中睡得香甜。谢煜明凑近女子如瀑的长发,闭上眼睛,深深吸气,仿佛嗅到了杏花和烟雨的味道。“阿媛,怎么还不睡?”谢煜明坐在妻子身边,低头去看熟睡的孩子。桓媛道:“睡不着,来看看阿奴。你呢?”谢煜明握了她的手,蹙眉:“手还是这么冷,也不多穿件衣裳。”说着将自己的外氅脱下,起身为妻子披上。桓媛扣住谢煜明为她加衣的手,抬头道:“煜明,去歇息吧。”

谢煜明叹气:“阿媛,我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桓媛担忧道:“那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吗?”谢煜明复又坐在妻子对面,焐着她的手:“可以说没有,也可以说很多。”桓媛摇头以示不解。

谢煜明道:“北朝李氏的内斗会给我们争取时间,可能是几年,但不会太长,不过如果我们在这期间能实施一次成功的北伐,不求能如宋武帝直趋西京,但求能如淝水之战,令北方重陷分裂,那我们就会有十几年、几十年。”桓媛听罢,疑问:“若李氏没有兄弟阋墙,或其中一人很快胜出,我们就没有时间了,是吗?”谢煜明仰头对着虚空叹道:“天意从来高难问。”——他怎么会允许李家兄弟不内斗?

桓媛轻拢烟眉,低声怨道:“阿奴还盼着你带他去打兔子呢,你今后怕是不得闲了。”

谢煜明凝视妻子,眼眸中化开浓浓的春意:曲侍何卓,韬光养晦的那段日子,带阿奴驾鹰走狗逐兔,与妻子折梅抚琴弄箫,当真惬意,不知何时才能再有那样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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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帐外却仍十分嘈杂,因为明日一早便要拔营,除了帐篷和卧具,一些能装上马车的今晚便要提前收拾。突厥人逐水草而居,他们不像华人,有那么庞大的辎重,他们单人单马或双马,兵器背在身上,赶着会走的口粮——羊群,只有帐篷、马料等少数物资需用马车拉载,所以,也没有太多可收拾的吧,但抚悠从他们的声音中听出不愿将这临行前的一夜过早睡去的兴奋。

也许是因为这场艰苦的战争的结束,也许是因为庆幸自己仍还活着,也许更是因为终于可以回家了吧,金山以西,王庭的丰美草场,就要迎来草长鹰飞、牲畜繁衍,一年中生机勃勃而最忙碌的日子。辛勤地照料新生的幼畜,它们是丰富美味的食物,是结实保暖的衣装;带着孩子将去年冬天的猎鹰放生,教会他们感激神明的恩赐,不可取求无度——抚悠幼时也跟随父亲参加过这种仪式,当她向父亲炫耀自己的聪明,说“那是因为鹰隼在春天要生小鹰小隼,所以才放它们回去,到了秋天,再抓它们回来”,父亲哈哈笑着,将马背上的她圈紧在怀里,说:“虽然如此,但这确实是突厥人生活和精神的仰赖,敬畏神明的恩赐,继承祖先的传统,与天地万物和谐相生,不论是突厥人,还是华人,都应该遵循。”

“你怎么看李忧离给我们开出的条件?”契苾那忠问明显心猿意马的抚悠。

抚悠、夏尔、那忠三人围火炉而坐,金发的绮斯丽在不远处翻烤着炙羊肉,不时偷眼去瞧面色凝重的玉都兰可汗。抚悠收回神游千里的心思,略整理了合约的内容,道:“就是说,晋廷想从我们这里得到的好处有二:一是不犯边境,二是不侵商道,晋廷许诺我们的好处也有二:一是支持夏尔,年给财帛,二是默认我们在西域的主人地位,承认高昌、焉耆、于阗、疏勒、龟兹,甚至吐谷浑对我们的附属地位。”

契苾那忠不屑道:“除了高昌、吐谷浑与晋境接壤,晋廷对焉耆、于阗等地,那就是……华人有句话……对,‘鞭长莫及’,也能算给我们的好处吗?”

抚悠故意重重“唉”道:“我说大俟利发,你想得到更多的好处,也先要把对方打败吧!就目前的情形而言,能达成这样的协议,平心而论,难道不是优厚异常吗?”又对一直凝眉不语的夏尔道:“别想那么多了,晋廷得到北方的稳定,我们做了西域的主人,各取所需,不很好吗?虽然一统草原是不世的功业,但北突厥实力尚存,况其各部落对我们并不归心,我们孤军深入,已是冒了极大的风险,如今在晋廷的斡旋下划山而治,每年从晋庭得到大量财帛,不失为当前良策。至于北突厥,可徐而图之。说到底,要想统一草原,不是打赢一场仗那么简单,而要有充足的兵马、牛羊,否则胜利得来容易,失去也容易。”

“我记得,当时撺掇着可汗打北突厥的就是你吧,现在劝退的也是你。”契苾那忠话中有话。

抚悠哂道:“是,出兵北突厥是我的主意,可我原本的计划是稳扎稳打、步步蚕食,是谁打得顺风顺水便一头扎进北突厥腹地,将我的话全做了耳旁风?你现在问我,我的主张还是要打,一个分裂的突厥汗国是无法对抗中原王朝的,但绝对不能贪功冒进,而是一年打下一点土地,征服几个部落,在不引起北突厥和晋庭恐慌的情况下,蚕食北突厥,等到他们发现我们强大,就为时晚矣。”

契苾那忠撇嘴,推卸道:“你是反对,可也没强烈反对啊。”

抚悠被他气笑:“当时是谁一口一个我是华人,打心底里不想看突厥统一的?别人都这样说了,我还能傻乎乎地不知避嫌?”说罢,叹一口气,对夏尔道:“当时那种形势,是谁都会被冲昏头脑吧,其实我也是存了侥幸的心思,又害怕自己的谨慎耽误了你的大事,才没有坚持,现在想来,我也有错。”

夏尔看一眼被驳地缄口不言的契苾那忠,对抚悠道:“你是有错,但不在没有坚持正确的主张,而在因为华人的身份而避嫌疑。抚悠,我希望你和我们,能像你的父亲与我的父亲那样,彼此信任,永不相负!”

抚悠乜斜契苾那忠道:“我本就如此,是有人非要将我做外人,好像我的话都是要害他。”

契苾那忠装聋作哑。

绮斯丽将烤好的羊肉分做三份,端了上来,笑对抚悠道:“我虽然不懂,但我知道你总是对的。”抚悠得意道:“看看,有人自以为是,见识还不如绮斯丽呢。”一面接了羊肉,问道:“你不吃吗?”绮斯丽笑笑:“我吃过了。你快吃吧,看你都瘦了。”夏尔扬眸看了绮斯丽一眼,道:“我们带来的牲畜冻毙不少,又被北突厥抢走大半,回去路上恐怕只能饱一餐饥一餐了。”——晋庭虽然答应了年给财帛,李忧离却不打算让他们风光地离开——说着用刀将自己那份切下一块,叉给绮斯丽,后者受宠若惊,不知所措。抚悠忙拿盘子接了,在绮斯丽耳边道:“快吃吧,夏尔可没那么好的耐性。”

绮斯丽红了脸,忙敛裙坐下,将三人杯中的酪浆添满。契苾那忠怪腔怪调道:“说什么,还不能让我们听见?”抚悠朝他扮个鬼脸,也不答他,拿起一片乳酪放在口中嚼。契苾那忠瞪她一眼,道:“现在李氏没有统一中夏,如果他们稳定了在北方的统治,又南下取得赵国,其地域之广阔,人口之繁盛,财富之集聚,有了这样的基础,再有一位雄心勃勃的君主,我可不相信他们还能允许我们做西域的主人!”

他们说的这些话,绮斯丽全听不懂,只能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夏尔则只低头切羊肉。抚悠“哼”道:“那也等他们一统中夏再说吧,中原纷乱了几百年,如今仍是分的力量大过合的力量,别看李忧离拿下了山东、河南、河北,要坐稳中原,路还长着呢。况且这些年南北不是征伐不止,就是王朝更迭,统算下来,恐怕人口也不逾两千万,且多老弱妇孺而少精壮;至于财富,还真不怕多,穷的时候没私心,钱多了反而容易私欲膨胀,因封赏不公而生嫌隙。何如我西突厥控弦之士数十万,又控制着金币流淌的商道呢?再说,”她又道,“等他一统中夏的时候,说不定我们已经将北突厥蚕食殆尽,打到高句丽边上了呢!”

“我在阵前见过李忧离。”夏尔放下刀子,抬头道,“在我眼中,北突厥根本不算什么对手,我的对手只有他,岐王。要么,是我吃了他,做魏道武帝第二,要么,是他吃了我,做汉孝宣帝第二。”

“魏道武帝和汉孝宣帝是什么人?”绮斯丽终于忍不住插嘴,幽怨的眼神抗议着——你们不要总说些我听不懂的。抚悠莞尔,解释道:“魏道武帝拓跋珪是北魏的开国皇帝,他带领鲜卑人入主中原,而汉孝宣帝刘询,是中夏汉朝时一位杰出的帝王,他继承祖父汉武帝的遗业,降服匈奴,囊括西域,武功赫赫。”

抚悠转头对夏尔道:“岐王只是一个亲王,他不是嫡长子,不是太子,晋国的皇帝轮不到他做,你放心,他做不了汉宣帝。”契苾那忠嗤笑道:“华人就是奇怪,皇帝不让最有能力的儿子做,而要看生得早晚,那要继任者是个傻子呢?”“有啊,”抚悠笑道,“晋惠帝司马衷就是个傻子。”契苾那忠作势欲倒。

抚悠叉起一块肉放进嘴里:“岐王啊,不用你吃他,他的兄长和异母的弟弟早晚也会吃了他的。”转又调戏沉浸在“魏道武帝第二”很英雄、很气概的想象中的绮斯丽,问她:“绮斯丽,你想吃了谁?”

绮斯丽腾地红了脸,恨不能将脸埋进盘里。契苾那忠觑一眼抚悠,撇撇嘴,拍着肚皮打了个饱嗝:“嗯,饱了,绮斯丽,吃好了跟我一起走。”绮斯丽闻言如蒙大赦,忙随契苾那忠起身往外走。“唉,你们别……”别把我一人放在这里呀!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夏尔拉住了她的袖子,笑道:“我想先吃了你。”

抚悠拂开夏尔,厌嫌道:“我这么瘦,可没什么嚼头,要吃就吃绮斯丽,丰腴甘美。”夏尔紧张道:“你生气了?”抚悠怪道:“我有什么好生气?”他倒宁可她生气,她不生气,只能说明她不在乎。

“好像……”夏尔踟蹰道,“你这次回来,跟以前好像不一样了。”

抚悠心下忐忑,面上却不露声色,直视夏尔:“有什么不一样?”

“我也说不上来,只是感觉。”今日久别重逢,她故意抢先拥抱了绮斯丽,似乎是为了避免与他亲近。他知道华人的规矩多,但从前,他们之间并没有这种间隙。“那忠也这么觉得。”夏尔补充道。

“胡思乱想!”抚悠哼道。又道:“阿史那夏尔,你是觉得我动摇了,还是觉得我背叛了?我为了你险些丧命,被晋军俘虏,这就是你对我的回报?”“不,当然不是!只是……”夏尔急忙辩解,心下懊恼自己怎么可以怀疑一个肯为自己牺牲性命的人,可恨心急如焚,却拙嘴笨舌。

“只是什么?”抚悠笑他,又缓言宽慰,“好了,我知道你是不会怀疑我的。只是这半个月发生了太多事,所以大家还都有些不习惯吧。”莞尔,“没有关系,等我们回到王庭,一切都会和以前一样。”

也许……她是对的,一切都会和以前一样——夏尔木讷地点点头。

“我也困了。”抚悠如释重负,拍拍手,将乳酪和肉脯合在一个盘内,抱在左臂弯,右臂揽了酪浆罐子,起身扬长而去——“这些都归我了!”夏尔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抱怨且纵容地喊她“你给我留下些呀”,而是苦笑一声:至少有一点,他相信她绝对没有变——在不懂得,或是假装不懂得他对她的感情上。

夜里,抚悠趁绮斯丽睡熟,翻出李忧离写的《闲情赋》:岐王还是行草写得最好,笔势风流,冲朗不羁;口口声声喜欢大王,贬抑小王,可他的字分明更像王大令,而非王右军;虽远不能比二王,近不能逾欧虞,不过应该是会打仗的人里字写得最好的,写字好的人里最会打仗的了吧——抚悠想着,嗤嗤发笑。

“你在笑?”绮斯丽迷迷糊糊地坐起来,见抚悠还点着灯,问道,“怎么还不睡,在看什么?”

抚悠连忙将东西收在毯里,“呼”地吹熄了灯。过了一会儿,绮斯丽幽幽说道:“抚悠,我已经两个月没来月事了……”“哦……啊?”抚悠一个骨碌爬起来,“你有夏尔的孩子了?”“嗯……”绮斯丽却显得忧心忡忡。“你告诉他了吗?”抚悠问。绮斯丽道:“还没有。”抚悠又道:“这是好事啊,为什么不告诉他?”绮斯丽不答,抚悠一厢情愿地猜测和替夏尔高兴:“我知道了,你是害羞吧,那找机会我跟他说!”

“我知道可汗不喜欢我,如果他能用看你的那种眼神看我……”绮斯丽说着,声音哽咽了。

虽然夏尔喜欢她也不是她能左右的,但抚悠还是对绮斯丽抱以深深的歉意。她不知今夜的试探是契苾那忠自作主张,还是得到了夏尔的首肯,但无论如何,都是该离开的时候了,她不想让夏尔继续存在侥幸的幻想,也不愿绮斯丽因为她的存在而只能偷偷落泪。更何况,她的心早已是……“我所思兮在太行。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抚悠低吟。

“你说什么?”

“……睡吧,明日还有许多事做呢。”

*******

翌日,抚悠向夏尔说明要回洛阳探母,从此地经朔、代之间南下。夏尔情不能舍,但理不能却,倒是契苾那忠以“我们的人说太原府发生了叛乱,那里现在不安定”为由,请抚悠再与他们同行一程,由关内道北部入晋折往洛阳。虽然路途辗转,但听说太原境内不安,夏尔也不赞成抚悠冒险。抚悠虽听李忧离说太原之乱会很快平息,但她不想因急于离开而引起夏尔等人的猜忌,便欣然答应,却不知这其中微妙。

行了几日,某天夜里,契苾那忠私下将一张纸笺呈给夏尔:“可汗,你看这个。”

夏尔虽勉强识得那纸上写的是华文,他也略识得几个华字,但那种一笔贯穿的字体好似画符,他一个也看不懂。于是疑惑道:“这是什么?哪里来的?”

契苾那忠凑到火炉边,搓手取暖:“是绮斯丽从抚悠那里偷来的,据说她常在夜里偷看。”

夏尔蹙眉,沉声道:“契苾那忠,你想告诉我什么?”

“可汗,我总觉得哪里不对。虽然前几日我被她驳得无话可说,但思来想去,总觉得是战是和是进是退都是我们被她牵着走,还处处都是她的理……”

夏尔看着那些奇怪的文字皱眉:“那与这何关呢?”

契苾那忠道:“这是她从晋军那边带回来的东西,而且还是十分重要以至她小心看管的东西——她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我们那么努力地把她交换回来,可她的欣喜只是表面,而她对我们兵败后这些日子是如何煎熬过来也没有应有的关心,可汗不是也说过,你在对她诉说这些日子以来对她的担忧时,她的反应好像只是敷衍吗?可汗,我不是离间你们,我与抚悠也是十几年的朋友,但她毕竟是华人,就像雄鹰热爱蓝天,骏马热爱草原,她在晋军那边更容易找到归属之感。所以,我怀疑,这就是她背叛我们的证据!”

夏尔不语,契苾那忠劝道:“可汗,不要被你的感情蒙蔽了双眼。”

“先找个人看看。”夏尔打断。“好,我的奴仆里有华人。”“不。”夏尔道,“华人不可靠,况且那些奴仆即使认识几个字,也不一定能认出这种奇怪的字体。”契苾那忠抱臂沉思一阵,忽道:“有了,我知道一个粟特人,精通华人的学问,他一定认识!”

契苾那忠说的粟特人名叫康施惠,原本是个常年往返于长安和西域的胡商,一次在沙暴中与商队走散,被突厥人救起,后留在了西突厥王庭,此次跟随夏尔一同出征。

康施惠拿到纸笺,展视之下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问道:“请问可汗,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契苾那忠代为作答:“你不需要知道,你只要告诉可汗你认不认识,上面写的是什么。”

“这是华人的一种行草笔法,叫做‘一笔书’。”康施惠置右拳于左胸,微微躬身,“尊敬的可汗,请允许我为你诵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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