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阳王李宗玄红着眼眶,扯着哭腔控诉道:“二兄,不许你欺负阿璃姊姊!”
李忧离年少成名,身边一干幕僚将军多是叔伯翁年纪的人,对自家小岐王那是爱戴之外,尤更娇宠,所以他自己虽则不承认,但确实也只是个大孩子,但只在一人面前不同,那便是淮阳王李宗玄。宗玄乃岐王从祖弟,与岐王特别亲厚。圣人也有许多晚生的小皇子小公主,但李忧离却独独在这个小从弟面前,才能油然而生一股呵护宠爱的兄长之情。
李忧离看弟弟急成那样,倒先把自己的怒气放在一边,关切道:“怎么了?”李宗玄哭道:“二兄干嘛欺负阿璃姊姊?”李忧离听得没头绪,上前抚他的肩道:“你说什么呢?谁是你阿璃姊姊?”李宗玄惊异地看着他,怪道:“二兄既不认得她,因何与她争吵?她正病着,被你一吵又重了,人都昏过去不省人事了!”
张如璧与高兰峪本是一旁抄着手看笑话,心道:“让宗玄这么一搅合,倒有热闹看了。”及听到“不省人事”,吓了一跳,这可不是顽笑,十三郎就那么一个掌中珠似的外甥女,真弄出人命来,可不好交代。连忙齐声问:“怎么了?怎么不省人事了!”倒把宗玄吓怔了。李忧离蹙眉,不解二人为何如此关心她,心里又不是滋味起来。只听宗玄道:“我听人说里面曾有争吵,一定是二兄欺负她了,她才伤病复发,昏倒过去,都吐血了呢!”说着又抽鼻子,“已经找了医官去看,也不知现在怎样了。”
张如璧听了道:“怕他们不尽心,我亲自去看。”说着就要告辞——李忧离虽然气恼她,但听说她又是吐血又是昏迷,心中也甚是焦急,只碍于颜面不好说出口,张如璧这话正合了他的心意,便不阻拦,但高兰峪也要同去,便被他拉住:“总要留一个跟我说清楚吧!”高兰峪将张如璧方才告诉他的话又告诉李忧离。李忧离听了,心思百转千回,喃喃道:“十三郎的外甥?辛大将军的遗孤?”
“正是呢!”宗玄与高兰峪异口同声。
李忧离倒退两步,坐在榻上,沉思良久,问道:“那她跟陆长珉又是如何相识?什么关系?”高兰峪才要解释,宗玄道:“这个要问思慎,当初他和阿璃姊姊一道被劫的。”李忧离呆呆抬起头:“思慎也来了?”
李宗玄撇嘴道:“二兄怎么不问我也来了呢?”于是便将贺倾杯因事在南边耽搁,先遣思慎等人前来之原委说了,又道贺郎君是耐不住他纠缠才同意他一同来的。
李忧离暗笑自己又气又忧便糊涂了,问道:“死小子人呢?”
宗玄道:“他知道二兄生气,不敢进来,在外面呢。”
李忧离嗤道:“好滑头。”朝外喝一声:“还不滚进来!”思慎耳朵就贴着帐帘,听到岐王唤他,赶忙进来。换在平时,他总要说说笑话或做滑稽状逗岐王大笑,李忧离也总爱笑骂打趣他几句才算完,但今日气氛却十分凝重,思慎行了礼,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垂着头,等岐王发话。
李忧离命道:“陈王劫掠辛娘子那次你就在旁边,发生了什么,细细说来。”
思慎虽然答应过抚悠此事绝不外泄,包括十三郎他都没有说过,但若是岐王问起,他也只好背叛小娘子了——至于这番话说出来会对陆长珉造成什么影响,却不是他想的——于是目视高兰峪,后者会意,拉了宗玄道:“走,我们看你阿璃姊姊去。”宗玄年纪小,又担心抚悠,并不多心,与高兰峪一同退下。
二人走了,思慎趋步来到岐王跟前。李忧离示意他坐下,他对面坐了,半抬着上身,微微前倾,将陆长珉逼婚,抚悠提出“以兴洛、含嘉二仓做聘礼,以天子洛阳宫做青庐”的条件,两人换刀为信,陆长珉如今所配障刀正是抚悠之物,而抚悠得的那把短刀却一早就转送贺郎君之事一一回明。
思慎跟着宗玄,也听说了岐王与抚悠争吵之事,他虽对前情不甚明了,但因小娘子病卧在陈王帐中,岐王又询问小娘子与陈王如何认识,便有几分猜出岐王是对小娘子有意,于是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道:“大王,三娘可是清白的,她被人劫持,自然要虚与委蛇才能脱身,况且两人之前也只有这一面之缘,能有什么瓜葛?三娘一直在玉都兰那边,这次一定也随他出征,或许她是想趁机过来,却在两军阵前出了意外,又正好被陈王救了。这可都与三娘无关呀,大王一定要问清楚,切莫冤枉了好人。”
李忧离瞥他一眼:“你倒是会圆,怎么不去写书?”思慎见他虽还板着脸,眉梢眼角已经忍不住微微翘起来,便嘻嘻笑道:“等哪一天天下太平,不用打仗了,我也四处游历去,说不定真能有所奇遇,就写些神呀鬼呀漂亮小娘子呀的奇闻异事,保管比什么山海博物搜神世说都新奇有趣!”
这思慎最会揣度岐王的心思,什么“天下太平”啊,“漂亮小娘子”啊都是岐王最爱听的,可不料这回岐王听了却没起兴致,反而又皱了眉头。思慎不知说错了什么,只看着李忧离,见他长长叹了口气。
李忧离心道:“那个‘漂亮小娘子’跟陆长珉可不只是一面之缘那么简单,若要弄清楚,倒要听曹延嗣细细解释那‘十分曲折’之‘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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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悠着实病得不轻,昏昏沉沉中只觉身如铅重,思如絮轻,好似魂魄出窍一般,随风飘着,不知落在哪家庭院的桃树上,胭脂色的硕大桃子散发着诱人香气。正当她陶然之际,一个穿红衣,扎抓髻的男童爬上树来,两腿绞着粗树枝,探身伸手抓她,她吓得连忙要躲,却见他只是摘了那只顶大顶红的桃子——因为桃大手小,他必须两手捧着,因此只能以手肘做支撑,拱着屁股,一点一点往后退。
这桃树生得如同虬龙之角,树干侧倾向一边,他顺着树干滑下来,离地还有一两尺的时候,就跳了下来——虽然看来胖乎乎的,动作却很敏捷呢!男童雀跃地奔向一个更小些的女童,把桃子给她,那女童缩了手在身后,撇嘴奶声奶气道:“桃上有毛毛,阿嬭不让我碰。”男童道:“那我拿着你闻闻。”于是女童踮起脚,微微探身,垂下眼睫,凑过玲珑可爱的小鼻子去嗅,鲜桃的清甜味令她神怡。
抚悠看了这情景,忍俊不禁,却不料情节急转直下,男童眼睛一亮,稍稍向前伸手,桃子贴在了女童脸颊上——呜,好痒!
抚悠睁开眼,只见一只尖耳毛脸的家伙正往她脸上蹭,攒了三天的力气喊出的第一句话竟是:“白贺鲁!拿开你的猞猁!”那猞猁吓得向后一跃,躲在宗玄身后。宗玄高兴地跳起来:“阿姊,你终于醒了!”
抚悠被他吵得一阵耳鸣,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会在这里,便见他忙着张罗起来,一面吩咐婢子倒水、预备饮食,一面叫人去请医官,自己想了想,也掳起猞猁跑了出去。抚悠喝了水,人更清醒了,仰头看见褐底金色卷草纹的承尘,若是不问,几乎不知仍是在帐篷里了。帐内卧具华丽舒适,宽大的卧榻围着三折围屏,屏上绘山水人物,摹的是顾长康《洛神赋图》,仙衣飘飘,顾盼神飞,置于榻侧,真个会梦会宓妃吧。
床榻前又设火炉床,两边各有一座位,座有靠栏,中间安火盆,上覆铜盖。至于垫褥被衾之柔软温和,更不消说。更喜衾褥间还有一股芳香,她伸手摸了摸,从被角下拎出个镂空花鸟纹银香囊,凑在鼻前闻了,忽想起那个梦来,觉得有趣,又仿佛真的曾经发生过,不觉失神,却听婢子报说医官已到。
婢子们将火炉床移开,放下樱草色帐子,另在床榻边设一小坐榻。那些婢子皆是霜色暗花窄袖衫子,外套着茜红色曲领半袖,下穿黑白间色高腰裙,或梳丫髻或梳椎髻或梳惊鹄髻,皆不饰饰物,个个都修短匀称、黛眉粉颊、观之可人,如神宫仙婢一般。
医官诊了一回,说已经发散出来,静静修养,便可大愈,又开了新方子,减了药量,另添些滋补之物。医官刚走,宗玄复又回来,命婢子收起帐子,重新移过火炉床,自抱着猞猁登了床,在抚悠头侧坐了,笑问道:“阿姊是要再睡一会儿,还是跟我说说话?”抚悠虽昏迷不知时日,但觉已睡得乏力,正想清醒清醒,心中又有许多疑问,便道:“你都坐上来了,我还怎么睡?”于是有婢子抱来迎枕,扶她坐起。抚悠歪在上面,道:“劳你给我梳梳头。”婢子垂首福身道:“不敢。”又问:“娘子要梳什么头?”抚悠想了想,道:“梳个倭堕髻吧。”于是,一面梳头,一面笑指正被贺鲁夹在腋下舔毛的猞猁:“你到哪里都带着它吗?”
宗玄揉揉猞猁的脸,那猞猁一脸的“遇主不淑”。“它是我的兰陵王!”宗玄道,“我本想带它来抓野物的,没想到天太冷,把它抱出去,它得了机会不拘哪个帐篷就往里钻。”说着笑起来,又庆幸道,“也多亏了那天它钻进陈王大帐,我才看见阿姊昏倒在地呢。”
抚悠听见他说兰陵王又想起那个该千刀万剐的登徒子高兰峪,于是嗤道:“我听说驸马都尉是兰陵王后裔,你的猞猁叫兰陵王,不犯他的忌讳?”
宗玄笑道:“姊夫祖上跟兰陵王关系疏远着呢,不过是世人讹传罢了。”说着又撸着猞猁的脖子,将它的脸举在抚悠面前,“我叫它‘兰陵王’是因为它长得英俊,围猎时却又敏捷凶狠。”——好吧,在猞猁里面算是英俊的了——那猞猁终于忍受不了主人的“蹂|躏”,跳到火炉床的另一侧,拱腰伸背,抚悠以为它要发动攻击,只见它下一个动作却是——卧倒!趴在那里烤起火来。宗玄见抚悠这番先紧张后惊讶的神情,大笑起来:“阿姊,你瞧我说得对吧,这小东西可有趣了。”
抚悠因每次见这畜生,不是伤就是病,因此不怎么待见——虽然,确乎是挺招人喜欢的——瞥一眼,转头问道:“驸马都尉是你姊夫,那你是谁?”
宗玄低了头,担心抚悠知道真相会生气,可也不能再瞒下去,于是支吾道:“我……我其实不姓白……我姓李,是今上从子……”
抚悠倒不生气,自从在江淮军营得知张如璧的另一重身份,她也就不奇怪贺鲁不仅是一个普通童子了,只是想不到,他竟是正正经经的李氏宗亲,爵封郡王呢——照他与皇帝并不太近的亲缘以及如此年少也必无大功,能封到郡王,恐怕其中另有不为人知的缘故。细想从前贺鲁总是二兄长二兄短的,莫非他口中的“二兄”是指岐王?足可见其亲厚。果然如此,倒也不意外。
连一个童子都是堂堂郡王,那么……“师父呢?”
“师父是英皇后的兄长,太子、岐王元舅,司空开府仪同三司太子太傅上柱国齐国公。”
“那师父为何隐居在九凤山上?”
宗玄道:“是为了结交三晋豪杰侠士,暗中游说地方文武,二兄,就是岐王,下河东,夺太原,师父可是首功。”抚悠此时倒想起昔年过横岭关时,感慨天妒红颜,故张皇后薨于河东,因暗想:“也是为妹妹报仇吧。”又想:“难怪阿舅带来岐王伐蜀大捷的消息,师父那样举止雅俊的人会又哭又笑、忘形至此。至于和师父一起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弹剑而歌的阿舅……”于是问道:“我阿舅也不是寻常身份吧?”
“阿姊厉害!”宗玄笑赞道,“贺郎君在外从商,其实却是我们的诸葛孔明、陶朱公呢!”
抚悠丝毫不觉意外。不过那时阿舅究竟还是信不过她,在她面前只以相王做盾牌,贿赂梁国权贵、制造劣等兵刃,还让她好鄙视相王一阵,不过这些事换在岐王身上,竟不觉嫌恶。兵法之道,以正合,以奇胜,要在短时间内打败曾经是三足鼎立中实力最强的梁国,战场绝不只在军事上,李忧离能将奇正之道运用得心,眼光不拘于一时一事,也难怪梁国大厦外有洪水、内有蚁穴,分崩离析,只在顷刻了。
又想到当初晋突联盟,岐王府提出一个很让她费解的条件——只提太子之功,不言岐王之力。后来她也渐明白过来,原是晋虽扶持西突厥,必要时却又要敲打,皇帝和太子要做好人,恶人就只能岐王做了。他做了,可以不代表朝廷,不至于双方直接撕破脸面而不可逆转的交恶。看来整个事件在她为晋与西突厥结盟奔走之前,晋廷,不,准确说是岐王府就已经有了通盘考量。
这前前后后的事情一齐想来,他那赫赫战功、纵横之策、甚至为母在梁都修建佛像的胸有成竹的狂傲,无不让人心服,除了父亲,抚悠这辈子再没如此钦佩过谁了!难怪宗玄每每提及便一脸仰慕,她心中甚是好奇,暗思道:“李忧离,你究竟是何等人物?莫非是跋折罗阿罗汉(金刚罗汉)不成?”
宗玄觉得二人交谈融洽,气氛不错,于是趁机劝道:“阿姊,你别生我二兄的气了。”
抚悠正暗暗钦佩着岐王,恨不能一见,不料宗玄说出这样话来,“嗤”地笑了:“岐王什么时候得罪过我?我为什么要生他的气?”
宗玄只当她是赌气才假装轻巧,说出这种话来,于是更恳切道:“阿姊,二兄其实很关心你,你昏迷时,他每日都要来上几次,今日恰巧忽棘可汗宴请,若不然他要知道你醒了,一定立刻来见。他和你赌气争吵,是因为误会了你和陈王……其实,只是误会罢了,阿姊与二兄既然情投意合,怎么能因为小小误会就恩断情绝呢?我知道二兄是脾气不好,骂人也难听,可他是真性情之人,与他相处久了,无人不爱。他手下那班心高气傲的将军即或一时被他骂狠了,可下一刻就能上阵为他博命,自然是因为他的为人值得。阿姊你现在只看见他的不好,还没看见他的好呢,千万别草率决定呀!”宗玄说了一阵,见抚悠眉头深蹙,似乎无动于衷,于是使出绝招,撅嘴耍赖道:“本来你自九凤山撇下我一人不辞而别,我可很生气,不过阿姊要能答应我不再生二兄的气,”他摆摆手,“那我也宽宏大量,不计前嫌了。”
抚悠听宗玄这番话,恍然明白,她从头到尾连怨憎者为谁都未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