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比试骑射,菁娘跟着跑了一整天,回来大赞“高兰峪”骑术精湛、箭法神绝;晚上营中又点起篝火,饮酒吃肉、载歌载舞,菁娘吃了一半跑回帐来叫抚悠:“驸马都尉亲自下场跳舞呢,跳得真好!你不去看看?”抚悠蔫蔫地摇头,菁娘拽她,她只好谎说道:“一群男人跳大傩,有什么好看?”菁娘小嘴一撅,哂道:“就你清高,人家跳的都入不得你眼,不看就不看,白瞎我的好心!”她不想错过热闹,见拉不动抚悠,扭身便走。抚悠将自己蒙在被子里,捂起耳朵,不去听外面那些与她无关的欢声。
宴会终于结束,菁娘贪吃了几杯酒,一回来就睡死过去,抚悠悄悄穿好衣裳,走出军帐。夜幕下,除了几位将军的营帐,大都已经熄灯入眠,虽多日无战事,站岗、巡逻的士卒却不敢懈怠,如常戒备。抚悠穿了昨日那裙衫,巡逻士兵倒不拦她,大将军有位“红颜知己”这事虽无人声张,却已暗中传开。
找到了晋使大帐,帐内还未熄灯,帐外有晋军士兵守卫,不便接近。抚悠躲在暗处踟蹰:她想见他一面,可见了又能怎样?质问他为何明明是有妇之夫,却还要招惹她?她又不是没听过五陵年少始乱而终弃的故事,还要自取其辱吗?对这样玩弄女子的膏粱子弟有什么好说?倒是痛快甩他两记耳光才是她做派!
帐内叮叮咚咚响起琵琶声,是一曲《玉阶怨》,不知是谁弹奏。秋夜露凉,抚悠将披帛搭在肩山裹紧,靠着暗处的帐篷抱膝而坐,喝着曲子轻轻唱道:“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
“思君此何极……”曲未唱罢,抚悠仰头,已止不住泪流:高兰峪确实可恨,为他伤心也不值得,只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心动,就这样无疾而终了。
不甘心哪……
第三日清晨,晋使启程,陆伏虎没有当面允诺,只请三位招慰使带一封书函给岐王。菁娘随同众人送走了晋使,返回营帐,抚悠才刚刚起来,她昨夜睡得晚,窝在被里多懒了个多时辰。她当然没有去见高兰峪,且不说她内心交战的结果如何,她可没有法子避开贺倾杯和张如璧,单见高兰峪一人。菁娘坐在胡床上,看抚悠梳洗,絮絮叨叨说些早晨发生的事,又托腮叹息不知陆伏虎究竟什么打算。
抚悠穿了男装,将裙衫叠起来,不经意瞥见菁娘的眼睛直直盯着那件衣裳,心下一动,问道:“你穿穿看?”菁娘吓得直摇头:“不要不要。”她心里想得很,却又害羞,表情难得扭捏得十分可爱,不过终还是抵不住心里的渴望和抚悠的怂恿,换了衣裳,挽了发髻,连那白|粉|红脂也搽了。
抚悠显然不愿自己一番杰作“明珠蒙尘”,哄骗着她出去给人瞧瞧。菁娘的同袍,那些平日里没一个把她当女人看的人全都惊呆了,不多时竟将她二人围了起来。一向豪气的菁娘此刻女儿态尽显,羞得头低得不能再低,直觉脸涨得快把那层浮粉撑下来了。
“何事骚动!”一声呵斥,围观众人连同菁娘都不觉吸一口冷气。众人让出一条路来,被这片异常的喧闹吸引过来的大将军陆伏虎踱过来,细细打量不敢抬头的菁娘,目光最后落在“始作俑者”身上。
抚悠觉得那种淡淡的目光让人后背一冷,前几日她可不觉得陆伏虎可怕,现在想来他对她存了爱慕之心,眼光自然与看旁人不同,她断了他的念想,他对她换了寻常的目光,才让她觉得这位长相颇好的江淮军大将军之所以能够震慑万军,也着实是积威甚重之人。可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祸毕竟是她惹出来的,抚悠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一力承担:“是我让菁娘换的,大将军若觉得不妥,我愿领军法。”
陆伏虎的目光又移回到菁娘身上,展颜一笑:“小雁奴这样穿挺好看,以后不打仗了,都这么穿。”菁娘欣喜又羞涩地抬起头,陆伏虎的笑意又深了几分。他不知道这样的笑容会让少女认定了一辈子。
陆伏虎转对抚悠道:“秦娘子是客,谈不上军法不军法。”又命众人“各自散去”便匆匆走了。这是大军开拔前抚悠最后一次见陆伏虎,这不奇怪,既然改变了先前的计划,重新部署必然是件颇费周章的事。
大军五日后开拔,说是大军,也只有万人而已:三千骑兵,七千精锐步兵。剩下的人分作两部,一部由天枢将军金摩羯、摇光将军韩黎率领,稍后跟进,其余则由天璇将军周渤溢带回丹阳。陆伏虎身边则带着天权将军曹永、开阳将军李戬。抚悠忖度陆伏虎如此分兵也极有道理:一来,不管怎么说,先要守住自己的丹阳老家;二来,汜水关地势狭长,大军施展不开,万人足矣,且江淮军以步兵为主,行军速度受限,也只能先带精兵上路;第三,金摩羯与韩黎明说在后,真要取河北,他们说不定还能更快于去荥阳打冯阮主力的陆伏虎。抚悠也唯有叹气:“陆伏虎终究觊觎河北。”
大军行得不快,因为探得的消息是冯阮也还迟迟未动——不难理解,他必然是希望鹬蚌相争,好去收渔翁之利。这对陆伏虎也不是坏消息,他以步兵为主,走得从容些,也不至于到了荥阳便成远来的“疲师”。
“延嗣,我有句话一直想问,你之前为何总盯住高兰峪不放,他有何特别之处?”这种悠闲的行军速度,开阳将军李戬李靖远便与天权将军曹永曹延嗣闲聊了起来。
曹永看他一眼,问道:“靖远知不知道安阳公主芳龄几许?”李戬笑一声:“我怎会知晓?”曹永略昂首望着水平视线以上的天边薄云,抿起薄薄的唇道:“太子宗长年廿九,岐王忧离年廿一,安阳公主乃东宫之妹,西宫之姊,约莫有廿四、廿五,靖远觉得安阳公主会有一个小她那么多的夫婿吗?她这是初婚,皇室女子出嫁早,安阳公主若十三四岁下嫁,那这位驸马都尉尚主时只多十岁,靖远觉得可能吗?”
李戬蹙眉道:“也许只是长相年轻,你又不知他确切年纪。”曹永笑道:“靖远,贺倾杯那种姣好似女子的面容我相信他绝不止看起来这个岁数,但‘高兰峪’那种英武长相,只能使人深沉威严而略显年长,怎么可能让人看起来年轻?他看起来年轻,只能是确确实实太年轻!”那个“太”字,说得很重。
“你怀疑高兰峪不是驸马都尉?”李戬挑眉。
“错!”曹永道,“高兰峪确实是驸马都尉,我是怀疑我们见到的‘高兰峪’并非高兰峪。”
“那他是谁?”
“我有一个猜测。”曹永策马靠近李戬,在他耳边低声道,“靖远你想,一来,晋军中比高兰峪官位高的虽还有些,可他身份特殊,是皇亲,什么人能冒充?二来嘛,也是关键,换做别人,大可以正正当当的身份前来,毫无必要冒充驸马都尉,晋军中有什么人做招慰使还要隐匿自己的真实身份?”
“你是说……”李戬被曹永这大胆推测惊得不轻。曹永却淡然地冲他点点头:“我猜的,就是他。”
“你告诉大将军了?”
“没有。”
“你既有此番怀疑,为何不告知大将军?”
曹永看他一眼,两骑分开,问道:“那靖远告诉我,如果大将军知道了会怎么做?又能怎么做?”
李戬毕竟也是极聪明之人,转瞬即悟,叹道:“也只能装作不知吧。”
囚了、杀了李忧离,只是断自己的后路,毕竟以他们目前的实力,虽也称一霸,但跻身北方诸雄当中,实在尴尬——李忧离若不是吃准了这一点,也不会来。
“说到这些,倒还有一个人让我起疑。”
“谁?”
曹永侧头眯眼一笑:“秦娘子。”
这次李戬倒不觉惊讶,而是道:“她确实也怪。我原以为她与大将军相好,故而千里迢迢,单骑前来,可那日大将军召我等议事,说明了她的来意,这就更奇怪了,她自称不是那边的人,却又冒险前来劝大将军去那边……”他原本声音极低,却还是说得十分隐晦,好在曹永也是当事之人,彼此都听得懂。“再说,即便是天下承平之时,一个女子只身走这么远的路也十分不易,何况如今战乱,不说兵险,单说这宿无舍、饥无食,她能找到我们,这胆识和能耐就不能让人小觑。不知究竟是什么人物?”
曹永赞同地点点头,忽而一笑:“去问问便知。”
“问?”李戬惊讶,曹永却已拨转马头,“靖远知道我的毛病,想不通的事就总是放不下,我这便去问问又有何妨?”说着已打马向抚悠与菁娘的方向而去。李戬摇头一笑,由他去。
“秦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曹永笑得温和有礼。抚悠惊讶,倒是菁娘先开口调侃道:“有什么不能让我听的?”曹永笑道:“你若想听,跟来便是。”说罢行了个叉手礼,打马离开了队伍。抚悠瘪嘴,暗道:“他凭什么相信我会跟过去?”菁娘“哼”一声,她可没兴趣听。
曹永在不远处立住马,抚悠跟过去,问道:“不知曹将军找我何事?”
“也没什么特别的,心中有些疑惑,想请娘子解答。”曹永佯作思索,道,“秦娘子一个女子,如此知兵,令某十分钦佩,敢问秦娘子师从何人?”他问题虽然犀利,语气却像是闲扯。
这样的谎话抚悠早说顺了,张口便来:“不瞒将军,家父曾在军中任职,我自小耳濡目染罢了。”
“原来是家学渊源。”曹永做了然状。
抚悠客套道:“将军过奖了。”
“某还有一问,”曹永又道,“秦娘子千里迢迢来劝大将军降晋,我信你不是李忧离的人,却不太信你劝降的理由,真的只是忧心中原战事延宕,突厥南下,生灵涂炭?曹某自诩算个有识之人,却还自愧没有娘子这样的胸襟。当然,若秦娘子果真是为了这个缘由,就当曹某以小人之腹为君子之心吧。”
抚悠早知道这个曹永不好打发,当然她也知道,曹永不能拿她如何,即便陆伏虎这一路都刻意回避她,但也不会放任手下为难她。可他这一问,她却不妨实说:“曹将军,家父半生戎马,几乎都在北方防御突厥,他生前最痛心疾首者莫过于中原分裂,外族渔利,我如此做不过是了他心愿,别无他想。至于‘不愿生灵涂炭’那样的说法确实只是借口,我没有能怀天下的胸襟,只是尽做女儿的孝心罢了。”
她当初年纪小,只是想帮助夏尔,并没有想过继承父亲遗志,但这些年渐渐长大,又因着许多因缘际遇,总觉得既然有机会,就必须做些事方才对得起父亲的令名。所以她为夏尔与晋廷结盟奔走,又劝说夏尔东征,为晋军伐梁解除北方大患。如今眼看夏尔进军顺利,晋军却在洛阳城下受阻,既然她与晋军掣肘力量之一的江淮陆有些交情,不免就要走这一趟,尽心尽力而已。抚悠剖明心迹道:“曹将军,我一直以为人这辈子没有多少事值得执着,替父亲看到太平天下,四夷来朝,是我的心愿。”
“令尊是……?”
“一员晋将。”
她既不愿说,曹永也不再追问。晋廷将领中并无一位秦姓名将,她父亲生前可能只是位普通将领,并不出名;又或者,她其实并不姓秦,但她若连姓名都隐瞒,又怎么能指望她说出其父身份?
不管怎样,这席话还是让曹永暗觉自己小看了她,对这将门虎女叉手一礼,打马而去。
抚悠“实话实说”也是存了个小心思:江淮军中,陆伏虎是第一人,曹延嗣便是第二人,且论智谋,陆伏虎恐怕也要听他几句,她怎么会放过对曹延嗣动之以情,晓之以义的机会?何况以她一个小女子的身份说出这番大道理,应当更让身为男子的他自愧吧?看样子,他也确实对她有几分感佩。
对曹延嗣动动心眼儿,抚悠倒没什么负担,她对从小的朋友,阿史那夏尔,尚且动足了心思,何况是无甚交情的曹延嗣?不由撇撇嘴,暗想:“人长大了,真是越来越面目可憎。”
抚悠觉得自己面目可憎,倒自有人将她想做天仙一般,譬如营中闲时就弹个“怨妇曲”的李忧离——这事很让岐王的亲信们搔头。
“大王近来怎么了?可是看上了谁家的小娘子?”“这营中都是雄的,你倒是找个雌的出来?”“依我看自从大王上次遇险归来,就时常神思不属,莫非阵前……”“梁军中似乎并无女将。”“哎,十三郎,你怎么不说说?”被问到的贺倾杯诡秘一笑,转身从岐王案上翻出张纸来,岐王酷爱书法,闲暇时涂抹几笔,随意堆在一旁。
“看看这个。”贺倾杯道。
几颗脑袋凑过去,有人出声念道:
“二妃游江滨,逍遥顺风翔。交甫怀环佩,婉娈有芬芳。猗靡情欢爱,千载不相忘。倾城迷下蔡,容好结中肠。感激生忧思,谖草树兰房。膏沐为谁施,其雨怨朝阳。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
众人面面相觑一阵……
“阮嗣宗此诗寓意虽深,然某以为大王只是用其表意。”
“然也,正是‘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如此看来是真的了,可竟是何人啊?”
“莫非是大王从梁军中突围后遇到的女子?”
“那大王为何不将她带回?况这交战之地,早没了人家,何来女子?”
“典故中说得很清楚啊,二妃‘手解佩以与交甫,交甫受而怀之。即趋而去,行数十步,视佩,空怀无佩。顾二女,忽然不见’。所谓‘灵妃艳逸,时见江湄’,‘鸣佩虚掷,绝影焉追’啊!”
“我倒担心大王是不是碰上了什么异类。”
“什么异类!少浑说!”
……
军帐中,幕僚们七嘴八舌议论着顶头上司的私事。
当然,顶头上司不在。
冯阮在汜水关附近驻扎月余,因地势险要不能前进,与晋军几次交锋,又都受挫。李忧离已等得不耐烦,或者说,时机已到,于是亲帅五千骑兵赶到汜水关截杀冯阮。此次行军点得全是精锐中的精锐,连贺倾杯这种上马也颇能在自保之余略斩杀几人的都被作为“老弱”留在了后方大营。
十一月廿九,岐王诱敌成功,击溃冯阮主力,冯阮率军后撤,被陆伏虎军堵截,腹背受敌。激战一日一夜,冯阮受伤被俘,手下八万人非死即降。这一战岐王奏凯的结果倒不太出乎意料,倒是战后晋军占河北还是江淮军占河北更有些看头。抚悠和菁娘没有上前线,在后方等来的消息是全军改易旗帜,进驻河北。也就是说,江淮军占河北,可他们如今已是晋国的江淮军了。几月之内,形势之变,如反掌耳。
军服都省了啊,只是换面旗。抚悠啧啧称奇:“岐王虽然生活奢侈,能省的时候还真够算计!”
陆伏虎和曹延嗣没有返回大营,回来的只有李戬,菁娘哭着骂李忧离“不安好心,拿二兄做人质”,抚悠觉得正常:陆伏虎若真心归顺,少不得也要自请留下,表明心迹。菁娘不肯跟众人去河北,李戬只得派人将她送去洛阳。抚悠心下有些羡慕:能有一个让自己心甘情愿陪他受苦的人,其实也挺好。
北方,草原,大概能让她一抒胸怀,暂忘烦恼吧。
“蓟门秋气清,飞将出长城。绝漠冲风急,交河夜月明。陷敌摐金鼓,摧锋扬旆旌。去去无终极,日暮动边声。”洛阳这边既然只余一座孤城,想必大事底定只在迟早,拿下洛阳,晋军显然不能好心坐视突厥统一,她就等着“飞将出长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