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说自己跟晋军没有关系?”
“我确实不知。”
“到后帐去。”
“你信我?”
只是一个眼神,陆伏虎已收了短刀,放回程大捷捧着的锦盒里,后者尤怔楞不知刚才眼前发生的这一幕究竟是何缘故,便已听陆伏虎吩咐道:“召集众人大帐议事。”程大捷懵懵懂懂“唉”了一声,转身走了两步,反身将盒子放到案上,偷瞄了不知如何惹恼了大将军的抚悠一眼,这才跑下去召集众人。
抚悠看一眼陆伏虎,后者微微侧过身,面沉如水,一副不愿开口的样子。她知他心中有疑,可她何尝不是疑惑重重?“还是静观其变罢。”想到这里,便转身进了后帐。大帐中间置一屏风,屏风后置帘幕,前帐议事,后帐起居。后帐内设床榻、案几、坐席、书架、衣箱等,抚悠便拣了一方坐席坐下。
不多时,众将咸集,陆伏虎讲明了召集大家前来的意思,便请上了洛阳来的三位使节。见礼入座之后,晋军正使首先起身介绍手下的两位副使。他指着左侧第二位相貌英武的年轻人道:“这位是齐国公世子,右骁卫大将军,张玠张如璧。”又指左侧第三位更年少者道,“这位是神武公,左威卫大将军,驸马都尉,高馥高兰峪。”最后,正使笑道,“鄙人贺酌,字倾杯,尚是白身。”
陆伏虎一一拱手,后拍拍手边锦盒,问道:“不知这盒中物的主人,与三位是何关系?”贺倾杯道:“她是我的外甥,幸大将军当日所赠之物,才保我一行在河东平安,贺某感激不尽。”说罢长长一揖。陆伏虎心知这是贺倾杯跟他套交情,又有当年劝你举兵,也有我们一份功劳之意,至于他与他外甥女私下的约定,他倒未必知晓。便虚抬手笑道:“使者多礼,不知使者此来有何贵干?”
叙罢私情,转入正题,贺倾杯道:“今日之中原,势成鼎立,故我等三人奉岐王教令出使,愿与大将军同诸位将军共谋逐鹿之策。”说罢一揖,“贺某谨代岐王奉手书一封。”
正使一张口,抚悠猛地引身而起——贺酌,字倾杯,正是她的阿舅!她早知道也不意外阿舅跟朝廷中人有交往,可他“招慰使大使”的身份仍然令她吃惊。还有那位几年前有过一面之缘,被她认做“游侠儿”的张三郎竟是齐国公嗣子!
齐国公是何许人?那可是故张皇后唯一的同母兄,晋国的国舅,太子、岐王的元舅!
而就两位副使而言,则更有一层亲密关系:齐国公有一嫡女过继给了皇后妹妹,便是如今的安阳公主。高兰峪乃安阳之夫,张如璧原为安阳同母兄或弟,虽然安阳公主不能再算是张家女,但她跟关系特殊的“舅家”过往亲密也是合理的推测,所以张如璧与高兰峪的关系当不一般。而与这两人关系亲厚的另一个人,则是派出这趟使者的东征大元帅,岐王李忧离——李与高乃郎舅关系,李与张乃表亲。
似乎只有正使贺倾杯是个外人,如果不考虑他原是故张皇后选定的岐王妃的舅舅。不过辛家与皇家的这层关系早就断了,况且无论是随前朝覆灭而败落的贺兰家,还是至今蒙冤的辛家,如今都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门第,也难怪他只是白身了。但一个白身能被岐王看中,又说明他绝不仅仅是个“白身”。可一个声称过“暗助相王”的人掉过头来又成了岐王认命的正使,他究竟是相王内应,还是根本就是岐王的人?
“阿舅与朝廷的瓜葛真不浅哪!”抚悠暗道。
“白身士子能得岐王如此看中,先生不是凡人哪!”那文气颇重的玉面将军脱口便是地道的金陵洛下音,笑起来却带三分邪气,很有些慧黠的可爱。
“这位是天权将军……”长史刚要介绍,那人便揖手道:“鄙人曹永曹延嗣。”不免又是一番“久仰久仰”、“如雷灌耳”的并不纯然是恭维的恭维,毕竟这位自称魏武后人的天机将军以多智闻名,且在江淮军中的地位只在陆伏虎之下。长史依序介绍了其余四位将军,相互厮见后,贺倾杯转入正题。
他们的来意与抚悠相同,甚至连剖析形势的说辞都几乎如出一辙,几位将军时而蹙眉思索,时而交换眼神,陆伏虎一日之内两度听到此番言论,已淡得看不出情绪。这已是晋廷的第三次招慰,但这次规格极高,且晋使带来了皇帝的制书,交换条件也确实优厚得不含糊:若陆伏虎归晋,可封“陈王”,任“东南道行台尚书令”,“总管江淮诸军事”。对其余诸将,张如璧也代表岐王封官许愿:如今岐王总摄东征兵事,只要他们归晋,跟着岐王打几场仗,有了归降之举加上少许战功和岐王的举荐,日后更不愁晋身。
帐内一时沉默,岐王的手书转了一圈,最后转回到曹永手中,他对晋廷的招慰政策不予置评,而是啧啧赞道:“岐王的字真是漂亮!”转而却肃容道:“请问正使,萧子龢不是归顺了吗?当初也是高官显爵吧,可最后却落得身首异处,这怎么讲?说句丧气话,即使江淮军战败,我们这些人总归会有出路,可大将军不同,前车之鉴不远,他不能做第二个萧子龢,那我们这些兄弟少不得要与大将军同进退了。”
萧子龢起兵于琅琊郡,一度打到洛阳城下,声势颇大,战败后率军投晋,最终被杀。曹永有这样的担忧并不出人意料。贺倾杯一笑,道:“萧子龢之事,曹将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所以被杀,乃因降后复叛,与大将军不可同日而语。大将军若不负晋,晋亦永不负大将军!”
“那他真的叛了吗?”曹永笑得像只狐狸。“萧子龢叛晋是实,将军勿疑。”贺倾杯道。曹永又笑道:“即便真的叛了,也说不好是谁先负了谁吧?”
“至尊待他如手足,自然是他负晋在前!”张如璧微微不悦,萧子龢反复的原因当然是复杂的,不过最直接,也最为外人“乐道”的却是皇帝看上了萧子龢的爱妾!张如璧对姑父夺人所爱心中如何评价不说,毕竟事关国体,曹永这话也太过!曹永并不理会,瞟他一眼,转头盯住了“高兰峪”。
副使“高兰峪”此时已听得有些瞌睡,被盯了许久才在张如璧的轻咳之下醒过神来。他眨眨迷蒙双眼,一脸无辜地道:“曹将军看我作甚?”
抚悠猛抽一口凉气,转头盯向前帐的方向,仿佛要透过帘幕和屏风看到那人的脸!
“这声音……怎么……怎么……”
前帐之人自然不知隔帘有耳。曹永笑眯眯地道:“我听说驸马副使乃北齐兰陵王之后,兰陵王之‘器彩韶澈’、‘音容兼美’实在令人神往,不过单以长相而论,副使却不像兰陵王后人呀。”倒不是说他丑,只是那个全无心思在招抚之事上,昏昏欲睡的弱冠青年,即使如此一副“没精神”的样子也实在不能让人忽略他的存在,这跟“美貌类妇人”完全没关系,他是那种轮廓鲜明,肤色如蜜的陇西青年。
被调侃的“高驸马”却也不在意,微微坐直了身子,笑道:“我听说曹将军是魏武帝后人,魏武帝‘姿貌短小’、‘神明英发’,单以相貌气度而论,曹将军也一点不像魏武后人啊。”
贺倾杯与张如璧努力不让嘴角弯上去:比嘴上“刻薄”,可少有人胜得过小岐王!人家只说他不是兰陵王一类的美男子,也未必不承认他是其他类型的美男子,他便明“夸”人家的相貌,实贬人家祖上的相貌,明夸人家祖上的气度,实贬人家本人的气度,实在是永远要占尽上风的脾气啊!
抚悠此刻听得清清楚楚,确定无疑便是“他”了,心下百味杂陈,苦笑一声:呵,驸马都尉。
曹永脸色微微一变,遇到这样长相好看,却嘴巴“尖刻”的年轻人还真有片刻不适应,然而他旋即笑道:“某以为驸马副使不爱说话呢,想不到这么会说笑话。那对招慰之事,副使就没有话说?”
大约多数人都不清楚为何这位江淮军的智囊偏偏揪住从头到尾不发一言的驸马都尉不放:他不说话,也许只是因为他本人才能见地不足,担心露怯,勋贵子弟挂名当个副使捞点功绩这种事有什么奇怪?
“我?”“高兰峪”不以为然,大咧咧道,“我本不为出使之事来呀!”此言一出,满座诧异:不为出使之事,你所为何来?何况还挂着“副使”的名头。“贺兄说要在大将军营中逗留几日,军中没有歌舞乐伎,空闲时候大家总要骑个马、射个箭,聊以娱乐,不巧我骑射功夫太好了些,这才跟他们来的。所以你们谈你们的,我只管骑马射箭。”他看向陆伏虎,问道,“大将军不会不安排些消遣吧?”
以“骑射”为名的消遣实则是另一种较量,如果双方没有机会真刀真枪在战场上分出胜负,那就通过“小战场”一决高下吧。晋使不会放过这个让江淮军归顺得心服口服的机会,而江淮军也绝不会轻易认输,何况那个“骑射功夫太好了些”的目中无人的傲慢口吻真想让人撕裂他的嘴!
“哼,在座诸位,谁的骑射不好?”坐在末席的晏菁娘出口反击。
“高驸马”抚掌笑道:“那最好了。”
对于激将法,贺倾杯和张如璧不是不同意,只是大王能不能不要表现得好像是只知道飞鹰走狗的纨绔子弟?唉,兰峪的一世英名啊……
这时,陆伏虎缓缓站起身来:“正使的话我会考虑,三日之内必有答复,委屈三位暂住营内。至于高副使所言,左右近日无战事,我江淮军士也正想见识见识陇西军士的射艺,副使有备而来,倒是正好。我已派人安排好营帐,今日便到这里,请三位回帐歇息,晚上设宴,为诸位洗尘。”三位晋使自然有风度地恭敬不如从命,而想留下来商议的诸将也被一句“我还要再想想”挡了回去。陆伏虎独坐帐中,思绪翻涌:
从他与阿兄降龙商谈起兵之事不成,带了不足百人出走历山,到东投鲁郡,不受重用愤然出走,再到自立门户,拉起了自己的队伍打回洛阳,甚至一度攻占了兴洛仓,败于梁军之后辗转东南,血拼数十战,终于佣兵十万,稳霸江淮。能在大吞小、强吞弱的乱世中挣扎活命,由小而大,由弱而强,他确有几分资本自得,然而他现在确确实实也看到了自己的不足,江淮之地,可称王称霸,却不足以一天下。
扪心自问,他真的想得到天下吗?如果没有梁国苛政,他不会入山为寇,不会起兵造反,他像世上很多人一样,并非野心勃勃,只是走投无路,而一旦成势,便被人逼着只能进不能退。如果没有晋廷的招慰,他必须血拼,拼掉对手才有活路,可现在,只要放弃争天下的念头,安静的生活便唾手可得!他自然会想起萧子龢,可延嗣说的不错,他不降,他们便会陪他到底,他能为了自己拖累一众出生入死的兄弟吗?他毕竟不是“宁我负人,毋人负我”的曹孟德,也注定难成帝王吧……
“也并不是只有归降和不归降两条路。”
陆伏虎抬起头来,海棠裙衫的女子已盈盈立于身前。
“冯阮的使者来过吗?如果还没有,大概也快了吧,如果不来,那真是狂妄到天要亡他了。对冯阮的使者,你可以向他保证你只想扩大一点地盘,没有要淌洛阳城下那趟浑水的意思,对晋军的使节,你可以表示暂不考虑归降,但同意派兵助战,让两边都对你放宽心。冯阮入洛阳必经汜水关,晋军定会拦截,而你可以‘助战’之名截断冯阮的后路,与晋军合击,全歼冯阮主力。那时选择的权力在你手上,一,你可以携大功归晋,二,晋军兵力大部分投在洛阳战场上,即使击败冯阮,也一时难有足够的精力收复河北,你可以乘机北上,占领河北。你若能占据河北,晋若打不下洛阳,以后的事情,变数就多了。”
“我一直不知道我们算不算朋友,”陆伏虎起身看着抚悠,“因为你每一次看似真诚的劝说都从未以我的立场出发,你所想的只是如何看起来‘为我谋划,为我着想’进而达到符合你立场的结果。这第三条路,延嗣早已谋划过,我不告诉你,只是想看一看,你会不会对我说。”
她待他不以诚,自然也不会埋怨他的试探,轻轻笑道:“假如你能稳定河北,假如你能借助突厥的力量迅速发展骑兵,假如你能攻陷洛阳,那北方将再度出现二强对峙的局面。假如你三五年内能把晋军赶出梁国故地,假如十几年后你积蓄了足够的国力,假如你可以灭人国,统一北方,那你就可以腾出手来收拾赵国。假如你可以统一天下,那你就可以调转矛头,对付突厥。”
“很美妙是吗?”她摇摇头,“可我却不看好。历来河北的人心最难安定,你一不是本地人,二不是世家大族,很难服众;突厥的帮助也永远不可能是真心,而且跟突厥狼合作,你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陇西民风彪悍,尚武之风浓厚,且晋立国以来关中生产恢复,反观如今中原,满目疮痍,与晋对决,你能有几分胜算?还有……”她笑了笑,“你真敢一气冲到河北?你相信李忧离不会在你背后动刀?”
她的话已经说得透透彻彻,不论他继续以为她全然是“自私”,还是能理解就算不是朋友,相识一场她总也能为他考虑,他听不听,听多少,她实在没有办法左右。
叹一口气:“不管是不是朋友,该说的我都说了。我该走了。”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沉思中的陆伏虎忽然开口——已经准备要走的抚悠转过身来——他道,“你说过要用兴洛仓和含嘉仓做聘礼,用洛阳宫做青庐,如果我归晋,就拿不出这些彩礼了。”
如果是在知道“他”的身份之前,抚悠或许还有心情骄傲地回答陆伏虎:“我想嫁的,是济世安民的英雄,与梁国的宫殿、粮仓何关?”她心中“济世安民的英雄”就如他那般箭法精绝,英姿飒飒,进出敌阵,骇敌肝胆,却又心怀大爱,不失仁义,可如今……什么“我在长安等你”,真是莫大讽刺!
抚悠没想到当年一句戏言竟使陆伏虎误会至深,但既然误会已经产生,总该耐心解释,婉言劝慰,可自己的失落尚且无人安抚,又哪里有心情去照顾他人感受?唯有苦笑一声,敷衍道:“当初你为寇,我为质,你说出那样的话,我为了自保,只好将计就计。胁迫之下说的话,怎么能当真?”
陆伏虎眉头紧拧,猛然扼住她的手腕,抚悠惊愕地抬起头,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