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悠这一病不轻,但她多病一日,就耽搁一日,王庭那边夏尔还在等着她的消息,她拖延不起。打听了上次见到的岐王府记事姓乔名景,字景明,家住休详坊,抚悠便择了最近的休沐日,持帖拜访。乔景家住休详坊东,对岐王府幕僚来说,这位置极其便利,只要出了东边坊门,向北过一坊之地就到了景耀门,过景耀门就是弘义宫。除了少数勋贵高官,坊内各家大门都朝里开,乔景当然还远到不了门朝街开的级别,只是他家在休详坊也实在算是顶不起眼的了,害抚悠险些错过。
“乔兄!乔兄!改日再来拜访,先走一步也!”忽然一家门内蹦出个中等身材,体态微胖的男人。
“好你个杜二,你还跑!还跑!”紧追出来一个手举舂槌的布裙女人,女人边追边打,“你个杜二,也好意思称个大家子,学问都读到狗肚里去了!你躲,让你躲!引我们老乔去平康坊,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两人一躲一追,丝毫不介意路人或惊讶、或嬉笑的目光。
“卢娘子,卢娘子,子曰君子动口不动手……”男人微胖的身材左躲右闪倒还甚是敏捷。那女人更怒:“谁家的子曰过对你这种狐群狗党不能动手?谁曰过我先打断谁的腿!”
“不敬不敬!”男人痛心疾首道。女人啐一口:“你杜二嘴里何时有过几句真话!”
“有的有的,子确实曰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唉哟!”那男人腿上终究挨了一槌,大叫一声不再与女人斗嘴,一溜烟跑远了。女人追他不上,一手握着舂槌主在地上,一手叉腰,大口喘着粗气,边还不依不饶地骂道:“杜二,你要再找我们老乔去平康坊,打不断你的狗腿我就不姓卢!”
北朝女子凶悍,算是开了眼了!碰上了夫妻吵架和如此强势且心情不佳的娘子,抚悠有些后悔出门没看黄历,真不知道该不该此时拜访了。“郎君可是要找人?”抚悠低头沉思之际,那卢氏娘子已拖着舂槌走了回来。抚悠眉毛一跳,真怕她打得不过瘾,顺手给她一槌:“唉,殃及池鱼啊。”
“娘子安和。”抚悠彬彬有礼地问了好,道,“敢问岐王府乔记室可是住在这里?”
卢氏听声音知道面前男装的是个女子,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暗道:“好你个乔景,把小娘子勾引到家里来了!”见抚悠抬起头来一副瘦瘦弱弱、我见犹怜的长相,一愣之下,骂得更狠:“好你个杀千刀的乔景,这样年纪的小娘子你也下得了手,不撒泡尿照照你那死相!”再看抚悠时愤怒中竟夹了一丝怜悯,心道:“若是老乔真做出那样恬不知耻的事,我卢六娘帮你出这口气,不怕闹到岐王面前,休了那个老不要脸!”
抚悠也不明白为何卢氏看她的目光温柔了下去,还带着那么丝同情,可她有什么好让她同情的?“咳,”抚悠轻咳一声,又问了一遍,“敢问娘子,岐王府乔记室可是住在这里?”
这回卢氏听清了,对方要找的是“岐王府乔记室”,莫非是公事?
“正是这里,小娘子找我家郎君?”抚悠送上拜帖,卢娘子不识字,扫了一眼,暗念了一声佛:“幸好没将这小娘子打出去,误了正事。”卢氏将舂槌扔在门外,上前请道:“小娘子请进吧。”乔家门户小,进门是个小院,从大门一眼就能望到厅堂,门没关,屋内一个男人两手抄在一起,没精打采地垂头坐着。
“乔郎,有客拜访。”女人整整衣裙,竟是十分恭谨地压手躬身行礼。男子转过头来,脸上挂了伤,笑起来眼角抽搐,抚悠一眼便认出他确实是岐王府的记室,面如春风,一团和气,十分的,好欺负。
强忍笑意,抚悠叉手行礼道:“乔记室安好。可还记得在下?”
过目不忘是乔景的本事,怎么可能认不出面前之人,只是大病初愈的抚悠气色极差,声音还有些低哑,看起来状态竟比一年前还糟糕,让他忍不住猜想她这一年究竟发生了何种变故。
乔景起身,倒似不在意脸上伤痕,泰然迎上去:“记得记得,辛……”抚悠打断道:“在下秦璃。”乔景也知她必不会以辛玄青之女的身份出现,随即改了口:“秦娘子一向安好?快请入座。”两人寒暄一番,分宾主就坐。卢氏从房间角落拾起杜仲招架她的追打又丢在一旁的隐几,略尴尬地放在抚悠面前,又用火箸将炉灰拨过,然后拉上门,至堂下准备酪浆去了。
“秦娘子此来长安不知有何贵干?”乔景开门见山。抚悠也不兜圈子,直截道:“有一事请岐王帮忙,也算是帮岐王一个忙。”贺倾杯暗助相王,她原本该把这个大机会留给李君儒,可一来抚悠不想惊动舅舅,拜见相王没有门路,而她见过岐王府记事,记事一职典管书记,是岐王心腹;二来岐王能三个月平定巴蜀,顺手端了西秦,还不能证明他的才略吗?相比隐身诸般“诡计”之后的相王,凌厉如宝剑出鞘的岐王更投抚悠的脾性;这第三,岐王曾经赠金,就算这次不帮忙,也不会加害。
乔景听了抚悠的来意却有些迟疑:若说岐王帮她,他信,但说她帮岐王,他还真要存疑。尽管狐疑,乔景却相信敢在长安城中风声甚紧的时候不惜暴露身份向岐王府求助的辛家女——虽然当时是被逼无奈,可也得又几分胆量才行——不会重返长安,只为跟他说些胡话。“请秦娘子细说。”乔景道。
这时卢氏端了饮子上来,先在抚悠身前的小案旁跪坐下,抚悠垂眸瞧承盘里一碗白色微浊,一碗褐色泛金,都冒着腾腾热气,不由心道:“这还主宾有别吗?”只听卢氏道:“我听小娘子声音暗哑,想必是受了风寒,冬天里最易患这个病候。这是自家制的清喉饮,用甘草、陈皮、麦冬等熬成,最能清热润肺,治喉咙肿痛的,小娘子尝尝。”抚悠想不到“悍妻”卢氏竟如此心细,当下大为感动,引身而起,行礼道:“多谢娘子。”谢罢端起碗来喝了两口,只觉一丝甘甜将郁结在喉咙、胸口的火气压下许多,轻咳一声,声音也清亮起来,不由赞道:“嗯,好喝,娘子好贤惠!”
卢氏笑着道了声:“小娘子谬赞了。”又捧了承盘至乔景面前,端下那碗热酪浆。抚悠听乔景低声说了句“有劳娘子”,不由抿起嘴笑,心想:“举案齐眉不过如此吧!”她知道长安城里的平康坊是什么地方,那是温柔乡、销金窟,卢氏不让男人去那种地方,方式虽骇人了些,却是一心为了丈夫。且她在客人面前如此给丈夫面子,也是个极明事理的女子,乔郎君若不珍惜这样的娘子,抚悠倒要看不起他了。
“郎君与小娘子议事吧,妾不打扰了。”
乔景心怀感慨地目送娘子退出厅堂,转眼再看抚悠时,她脸上还保持着那种略带欣慰和不能说没有揶揄之意的微笑,乔景不由得一窘,自谦道:“啊,拙荆粗陋,让小娘子见笑了。那个,刚才我们说到……”
“乔记室要我细说。”抚悠也善解人意地扯回了正题。将西突厥的形势与晋朝边境的关系大致拆解一番,表明了自己玉都兰可汗使节的身份后,她道:“还望乔记室能将玉都兰可汗的善意转达岐王。”
乔景捏着颌下胡须,沉默良久。西突厥内部的争斗和晋军东进务必需保证后方稳定,这些事原不需旁人提醒,没有人比跟在岐王身边最近的他更清楚了。即使没有辛抚悠的拜访,他们也要想办法在西边培植一个亲晋的势力,不过玉都兰可汗主动示好,一来说明他的诚意,二来也说明他的处境确实困难,三来他派遣的使者是辛玄青之女,这个在草原长大的华人女子首先是联络调和双方关系的绝佳人选,其次,如果她能在协调中更加偏重晋国的利益,那就再好不过了!
乔景心下大喜,面上却不露声色,只道:“如此重要的事,小娘子怎想到乔某?”抚悠不想与他客套,直说道:“典管书记,还有比乔记室更亲近岐王的人吗?况且上次我的事……看来岐王不但在公事上,甚至在私事上也很信任乔记室啊。再说,”她莞尔道,“岐王府除了乔记室,我也不认得旁人。”
乔景为抚悠最后这率真坦荡的理由一笑,当即应道:“事关重大,乔某一定转达大王,不知秦娘子现居何处,若有消息也好告知。”抚悠起身揖道:“昌乐坊老秦客舍,秦璃静候记室佳音。”
“昌乐坊……”乔景喃道,“城南人多杂乱,不如小娘子换个住处。”
“多谢乔记室。”抚悠笑道,“昌乐坊很好。”
乔景不好强求,拱手道:“承蒙秦娘子信重王府。”
抚悠也笑笑,恭维了一句:“岐王是成大事之人,天下人当信重;乔记室是辅王成大事之人,岐王当信重。”说完欣赏着乔景被这句恭维话弄得既惊讶、又惶恐的样子,潇洒道:“记室费心,秦璃告辞。”说罢叉手一礼,扬长而去——说没有顽心是假的,有,而且不止一点点。
乔景眉头紧锁:很多话其实只能事后印证,但心里存了那个事的人,总会在事前便有意无意地关注各种预征,岐王他不便置评,但他乔景确有萧何之志!可话出自一个小娘子之口,却让其可信度大大降低,乔景有些好笑地想:“若是一个道骨仙风的白须丈人跟我讲这番话,我许更欣喜。”
“但愿……”他喟然长叹,“但愿你的眼光比许劭还毒。”
三日后,有休详坊故人拜访,抚悠见乔景满面笑容亲自前来,知是事成,便坐上了他准备的马车,往岐王府去了。想着要见到当初不知出于何种目的赠金退婚的岐王,抚悠心下烦乱,她虽无意于岐王,尴尬却是免不了的。倚在车厢内,心绪隐在垂下的长长睫毛之后,抚悠暗道:“只将自己做秦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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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冬天总有些乏善可陈,除了常绿的松柏绿竹,山石没了遮盖,□□出刚健的青灰本色,湖水也从一位盛装丽服、婀娜丰腴的少妇变成了鬓染霜华、衣着淡雅的中年妇人。弘义宫自然不会像洛阳宫,有宫人裁剪出美丽的绢花扎在树上,因而鹰翼一般的青色飞檐张开胸襟自由吐纳着冬的寒冷与孤傲,将每个走近它的人携裹进刚毅凛冽的旋流,令人不由自主地喟叹它的磅礴与壮观。
抚悠所经之处是宫殿前部,进进出出的都是护军府、亲事府、帐内府的护军、长史和各曹判司,另岐王自十岁出阁,便领了尚书令、左右卫大将军,这在伐蜀前只是以亲王身份挂的虚职,但在伐蜀后他便有意渐渐收回实权,因而进出王府的也包括六部两卫之人,只是具体抚悠便分不清了。此时在她眼中也无非文武两类,尤其武人给人印象尤深,那些上过战场的军人们平日走起来也是龙行虎步,迎面卷来一股肃杀。而这些人与乔景问候时,后者不介绍,他们也就当完全没看见她这个陌生人,最多好奇地在她身上很快地扫一眼,走过之后,大步流星,没有一个回头看她第二眼,不由让抚悠佩服岐王府治府、治军甚严。
乔景引抚悠进了一间小殿,殿内布置开阔、简约又实用,冬日里摆上几张小案,上几碗热酪浆,极适合不多的几个人交谈对饮。乔景先请抚悠入座,随后打发了一名婢女去问话,婢女去不久便有一侍卫前来,与乔景、抚悠相互见礼后,那相貌英武的年轻人道:“大王刚打完马球,请客人在殿内稍后。”又对乔景一揖,“请乔记室先至凌波殿。”乔景对抚悠道了声“失陪”,便匆匆去了。
“你……我们是不是见过?”抚悠叫住正待退下的侍卫。
侍卫抬头看她一眼,简洁地否定道:“没有。”礼貌地躬身退下。
如此异常淡然的回答反让抚悠肯定就是他了。初来长安困窘之时,她曾想找些活做,一次险些被人骗去平康坊,幸好这名侍卫“恰巧”路过,责斥了那人,并嘱咐她“平康坊不是良家子去的地方”。她虽不熟悉长安,可也对“不是良家子去的地方”有些模糊的认识。但他为什么不承认认识她呢?抚悠微微瘪起嘴,想:“谁知道他是恰巧路过,还是有人正流连在平康坊内?怕是给他家大王遮丑罢!哼!登徒子!”
说到登徒子、轻薄儿,难免又联想到那日轻薄了她且害她大病一场的少年,可想起他的样子却又莫名地脸红。他从头到脚浑身湿透,却不见一丝瑟缩,精神奕奕得仿佛冬天里的太阳,那么多人,可再找不出第二个有他那样的张扬明锐,自信夺目。
一缕头发从精心簪好的发顶落下来,湿嗒嗒黏在脸上,如玉的肌肤在激烈活动后透出玛瑙般的红润。他的轮廓在中原人中无疑是深刻的,鼻若悬胆、目若点漆,即使是眉骨上的小小疤痕,也诱人可爱。
他的身材并不魁梧,却极匀称,手臂长而结实,肌肉线条充满男人的力量。身长腰细,尤显出众。抚悠擅射,知道那样的身材代表着臂力和柔韧,也许是一名很好的射手……
说实话,抚悠其实还想再见他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