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悠还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声音的来源和认识不认识的人正在争着一睹辛叶护女儿的英姿时,玉都兰可汗的白色坐骑已经冲到了抚悠眼前。夏尔跳下马来,站在抚悠的马下仰头看她,草原晨光般金褐色的长发映衬着白皙英俊的脸,湖蓝色的眼中云影飘荡;面颊上有道伤疤,那是罗民可汗死后,作为儿子的夏尔剺面(以刀划面)所致,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英俊,反而为他增添了草原的血性与狂放。才只分别了半年多,抚悠却发现那个总是被她欺负的金发小王子似乎长大了,是的,他变成了年轻威武的玉都兰可汗!
夏尔伸出手,抚悠握了,跃下马来,人还没落地便被拉进宽阔的怀抱紧拥起来。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夏尔抱着她兴奋地转圈,大声道:“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抚悠,你真的回来了吗?真的吗?”
抚悠无奈地想:“他犯傻的时候还是那个让人厌恶的金发小王子呀!”
“可汗,这女人没有录名参赛,她破坏了我们赛马的规矩,应该处罚!”
正在大家都欢喜雀跃的时候,偏有人出来破坏气氛。夏尔看一眼那人,对抚悠道:“契苾那忠,我们的朋友,你应该还记得吧?他现在是我的俟利发(突厥官名)。”又转头对契苾那忠皱了眉头,道:“那忠……”抚悠拦住他,向前一步,望向马上傲慢的童年伙伴,笑道:“俟利发要怎么处罚我呢?”
契苾那忠一脸的不苟言笑:“你可以先给我一个不处罚你的理由。”
抚悠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拍拍火鹞子道:“我的马惊了,不小心冲进来的。”火鹞子无辜地低头刨坑。众人大笑。抚悠又转身大声问大家:“草原上的勇士们,你们的可汗会处罚骑术精湛的英雄吗?”
“不会!不会!不会!不会!”
抚悠转身对契苾那忠歪歪头,契苾那忠不笑也不恼,面无表情地拨马走开了。夏尔虽然对这位老朋友的异常举动感到奇怪,却也只能暂时压下心中疑惑,对他的臣民道:“好了,今晚宰羊、吃肉、饮酒、唱歌,古勒老爹商队里的龟兹舞女也来助兴,大家要尽情欢乐!”
“可汗万岁!可汗万岁!……”
“我把五弦放在那边了。”抚悠指了指那边的岗子。两人交换下眼色,在欢呼声中往远离人群的地方去,也不骑马,只悠悠闲闲地牵马走着。抚悠把缰绳塞给夏尔,旋身到夏尔的坐骑前,一边倒着走,一边拍拍马额,笑嘻嘻道:“你可好啊?想我了吗?小——白——羊——”
“羊”字话音方落,白马兀地长嘶一声,高高抬起前蹄,奋力挣脱缰绳。“白狼,别闹!”夏尔呵斥,使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它拽住。抚悠早已跑出去老远,回头对着一人一马捂着肚子笑。
“跟你说过不要叫小白……”夏尔气急败坏,差点自己说错话,他连忙打住,拿眼睛怒瞪抚悠。
“好了好了,小白狼好了吧。”红裙一扬又来到白马身前,哄说它道,“草原上最英勇、最英俊的小白狼!”边用余光瞥着夏尔——这恭维的话用在它主人身上似乎也合适。于是她又忍不住笑了。
火鹞子眼看着这一出闹剧,表现出一匹高贵的马应该具有的超然和淡定。
抚悠在岗子上找到了她的五弦,两人就地坐下,放了马儿去吃草。白狼追着火鹞子,火鹞子却不愿理它,总在它靠近时小步跑开,被追烦了甚至尥两下蹄子。抚悠和夏尔笑着看两匹马儿追闹。
岗子下升起了篝火,人们忙忙碌碌、磨刀宰羊。
“你怎么回来了?”夏尔问。
“难道你不想我回来吗?”抚悠笑着去扯夏尔扎满各种红蓝宝石的头发,没心没肺地问,“这怎么辫上去的?”“当然想。只是……”夏尔担忧道,“我听□□多说了辛叶护的事……是真的吗?”
抚悠蓦地心一沉:“……是真的。”不过只是一瞬,便又振奋精神:“所以你以为我被抓了?回不来了?我辛抚悠是什么人?横行王庭十几年,打遍漠北无敌手,能困住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连心事极重的夏尔也被她逗笑。“我在中原听说了你和那拓的事,别急,虽然得不到晋廷的帮助,但我回来,就是要帮你的!□□多也是我的敌人,他对晋国发动战争,陷我父亲以‘叛臣’之名,我饶不了他!”抚悠勾起夏尔的手指,“说好了一起出生入死,我不会再让你孤军奋战!”
夏尔握起抚悠的手,在她的眼睛里,他看见了星星。
“你能帮我那就太好了!”阴霾的情绪一扫而空,夏尔拉起抚悠,“看,天黑了,篝火亮了,我们一起去庆祝你回到草原,庆祝我们的重逢!”
肥美的羊肉、醇美的葡萄酒,一样的星空似乎只有在草原上才是最美的。
夏尔趁人不注意,招呼契苾那忠过来,低声问道:“你今天为什么要那样做?”
“可汗,中原人有句话怎么说?对,‘锦上添花’,这样的小事抚悠不会应付不了的。”吃得满嘴满脸是油的契苾那忠用胳膊肘捅了捅若有所思的夏尔,把嘴里的羊肉咽下去,道,“抚悠会帮助我们的,所以我们有必要为她树立威信,不是吗?这威信不能只来自于辛叶护,还得是她自己。看吧,大家都喜欢她。”
两人望过去,抚悠正在那里与两个孩子交谈——她找到了白天那个声音的来源,是昔日一个朋友。她领着两个儿子,一个三岁,叫叶多苾,一个两岁,叫契利。两个孩子受了人们的怂恿来拉抚悠跳舞。
“呀呀,那龟兹的舞蹈我可不会!”抚悠蹲在他们身前,试图跟孩子们讲清楚她并不会篝火旁边那些身着露脐衣装的龟兹少女们跳的那种扭腰送胯的舞蹈,可这对两三岁的孩子似乎无效。叶多苾和契利一人拉着抚悠的一只胳膊,众人的哄笑声中,抚悠无奈地任两个阿孩儿“拉”到舞蹈的少女中间。
美丽的龟兹姑娘将抚悠围在中央,舞动柔软的手臂,向她抛来媚眼。领舞的大眼晴少女旋到抚悠身旁,微笑地看着她,故意放缓了动作,抚悠便照着她的样子抬起手臂,扭起胯来,少女舞得越来越快,抚悠也跟着她跳得越来越快,红裙热烈舞动,很快两颊红得异常光彩。她跳得并不好,但在草原人看来,舞蹈和音乐,只要能让人尽兴就是最好的了。
聚会正在热闹时,后面传来一阵骚动,有人挥着刀冲了进来,喝道:“停下!都停下!”
龟兹乐师和舞女们不太熟悉突厥话,以为自己听错了,便没有立即停下。带头的恼怒地挥着刀朝舞女冲过去,少女们惊叫着散开,刀正劈向领舞的少女,可怜那少女已吓呆了,千钧一发之际幸而抚悠在她身侧,一把将她拉开,才没有当场见血。
音乐和所有的声音戛然停止,一时间只有草原的风吹动火焰,变换着各种诡异形象。
“怎么回事?”卫士上前喝问。
来人傲慢地宣布:“现在,这些龟兹女奴都要去大可汗帐里!”
剑拔弩张。
女人护住孩子往后撤,男人握着刀向“进犯者”靠拢:大可汗欺侮他们玉都兰部不是一日两日了,草原上的男人都是有血性的,不过拼个你死我活,谁会怕了不成!
抚悠抱着那仍在瑟瑟发抖的龟兹少女,望向夏尔。她知道,他的子民们不怕死,可死有什么好处?“夏尔,你一定要冷静!”抚悠心中默默祈祷。似乎听到了她的祈祷,夏尔望向她,点了点头。
玉都兰可汗站起来,缓缓走到大可汗卫士的身前,那卫士只倨傲地点点头就算行过了礼。夏尔轻轻一笑,“当然。当然我很乐意把这些美丽多情的舞女让给我敬爱的叔叔。”他看着那卫士,冷冷道,“但是你——”眼中闪过一道银芒,手起刀落,在众人有所反应之前,傲慢卫士的一只耳朵已经飞了出去。
“啊——”卫士惨叫一声,捂着鲜血迸流的耳朵跪在地上嗷嗷痛叫。同来的其他人也吓傻了。虽然他们仗势着大可汗这座靠山到处作威作福,但玉都兰可汗毕竟是玉都兰可汗。
夏尔慢悠悠地擦去血迹、收刀入鞘,对跪在地上的卫士道:“大可汗是我的叔叔,我尊敬他像尊敬我的父亲,但你是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无礼!”冷冷一笑,“你尽可回去如实禀报我的叔叔,我想我的叔叔也不能允许卑贱如你欺负和侮辱高贵的阿史那王族——他亲爱的侄子,你说呢?”
“不,不敢不敢!”那卫士先前的傲慢劲早不知哪里去了,只剩不住地磕头,最后被同伴架走。来时趾高气昂,走时却灰溜溜夹着尾巴,引得“嘘”声一片。夏尔招呼了一位白胡子老者,嘱咐了几句,那老者便带着龟兹乐师和舞女往大可汗的毡帐去了。“去吧,不用害怕。”抚悠也送别了领舞的少女,那少女双手交叉在胸前,行了个龟兹式的礼节,用生涩的突厥话说道:“谢谢你。”
大可汗的卫士带走了龟兹舞女,玉都兰可汗转身举起酒杯,高声道:“来,继续!”
稀稀拉拉有几人响应——大家终究再也没有了饮酒跳舞的兴致。
夏尔很快“喝醉”了,被扶回大帐,抚悠跟着进去,见帐门落下的同时,夏尔挣脱左右,一屁股坐下,拳头狠狠捶在地上。她飞扑过去,扳起他别着一股劲的胳膊,见他那只手的拳面已经出血红肿!
抚悠了解突厥人的风俗,知道他们不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会做出损伤身体的行为以表达强烈的感情,甚至自愿殉葬,但这种完全出于泄愤的自伤,她却忍不住责备:“你傻吗?”一面翻出外出时随身携带的药膏,用指腹抹了些轻轻涂在夏尔手上。夏尔痛得吸了口气,想将手抽离,抚悠却抓得更紧,白他一眼:“现在知道疼了?”夏尔扭头不看她,却感到手上一阵微痒的凉风消减了那种从心底冒出来的火辣的疼痛,转回头,他看见抚悠正捧着他的手,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吹。她那么专注,鬓边发丝滑落也未觉察。
他用另一只手将她的乱发捋到耳后,手指划过她小巧的耳垂。抚悠抬起头来,夏尔一呆。她看了看周围愤然的人,知道都是亲信,便安慰且鼓励道:“夏尔,我们从长计议。”后者木讷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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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前在宫中也没见过这么好的五弦。”
三十七岁的顺义公主已经不再年轻,厚粉之下仍可见细细的笑纹。曾经,抚悠的记忆里,她像是草原的月光,皎洁明亮,清辉万里。有时公主穿着华人的衣裳,站在高高的岗子上,天上的云离她那么近,风一吹,衣袂飘飘,抚悠总担心她的姨母会乘风而去。
当小小的抚悠焦急地喊着“姨母、姨母”,淌过高过膝盖的漫坡的金莲花、银莲花、麝香草、山丹花爬上岗子拽住她的裙摆、披帛时,顺义公主转过身,拉起抚悠的小手,对她说:“阿璃,姨母教你背诗吧。”
抚悠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姨母真是个仙子!就这样,她背会了第一首长诗,“……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也背会了“逐有水草兮安家葺垒,牛羊满野兮聚如蜂蚁。草尽水竭兮羊马皆徙,七拍流恨兮恶居于此……”
抚悠时常不解地问:“姨母不喜欢草原吗?草原多美,天蓝蓝的,草绿绿的,湖水清清的,还有……”“咩——咩——”她的小白羊叫了起来,抚悠抱起小羊羔亲昵地搂在怀里揉揉蹭蹭,“咯咯”笑着说:“还有我的云团儿,我以前养了只猧子(猧音“窝”,小狗),可它一点也不听话,总是跟哥哥乱跑,弄一身脏脏臭臭的回来……”她蹙起眉,想历数“哥哥”的恶行,可又想不起是哪个“哥哥”,只好耷拉下淡淡的眉毛放弃,然而下一刻脸上又旋起笑窝,强调道:“云团儿就乖多了,我每天都把它洗得雪白雪白干干净净的。”她仰起脸,咧嘴露出两排小白乳牙,吃力地举起小羊,问道:“姨母不喜欢吗?”
“我也喜欢云团儿。”顺义公主抱过小羊,摸摸抚悠的前额,笑着说:“姨母更喜欢阿璃。”
那种黯然的倦笑,抚悠长大以后才明白,她有时后悔自己不能明白得早些,以分担姨母的思乡之苦。
曲终收拨,顺义公主道:“这五弦着实可爱,我收下了。我知道你想求我做什么,但我不能答应。”
沉浸在回忆中的抚悠不意被如此直接地拒绝,不甘心道:“姨母,□□多这人你是知道的,去年他还没有做大可汗,就三次派兵试探晋廷,如今做了大可汗,还不得纠集草原上的大小部落一道去劫掠?姨母,你不是曾经说过,只要有你在,王庭与晋永不开战吗?如今怎么能放任那拓欺凌中原百姓?”
顺义公主摇头道:“那时我是罗民的妻子,现在呢?那拓容得下我这个兄嫂,我在草原上便还有立足之地,若他不容我,哼,草原从来就是弱之肉、强之食。我为什么要帮助夏尔,得罪那拓?那拓手中有十万雄兵,夏尔呢,只有区区五七千,阿璃,我劝你也不要以卵击石。”见抚悠激动得要站起来,顺义公主按住她的肩膀,引身而起,贴在她耳侧道:“姨母只问你,我是为什么来突厥,你父亲又为什么来突厥?”
抚悠明白顺义公主的意思,这也是她和夏尔最初的计划,但是……“姨母知道我父亲的事了吗?”顺义公主道:“听说了,□□多为了断绝夏尔求援的念想和那些小可汗的摇摆不定,早把这事传开了。”
“既然姨母知道,就应该了解以我的身份目前不便再向晋廷求助。”
“我问你,晋廷那边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吗?”
“这……”
“你求我,杯水不灭车薪,求得晋廷的帮助是唯一的出路,单只看你,够不够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