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斋。
书斋不是间纳藏书帖的书房,是一处小楼,一处立在了百花楼对面的小楼,半月前,百花楼对面的小楼是镇上饭菜最是可口,美酒最是醉人的一间客栈。两月前,传来消息,客栈老板的儿子在乡下娶了媳妇,客栈里的生意有十分的不景气,老板打定主意要回乡,便遣散酒楼里的伙计,卖了那间酒楼,盘给了一个外地来的素色白衣的盲眼书生,便是苏折。
只用了百两纹银的价格,便盘下了这处小楼。
半年前,老板的客栈里死了个人,半年前的正月十五,此后,每过了一月,老板的客栈里便会死一个人,也许是一个客人,也许是个伙计,每月十五圆月当空的日子里,就会死一个人,死了整整六个人,客栈里的伙计觉得这客栈实在邪乎得很,多半都已经辞下客栈里的工作,又另谋他处了。客栈里的客人渐渐也不怎么来了,门庭冷落至极。
客栈里来了一个落魄的盲眼书生,说要盘下老板的这间店面,老板早已经嫌着那客栈邪乎,听得有人要盘下他这间店面,正巧他也要回了乡下,老板的心肠倒是不错,反复道了那客栈里一个一个死人的奇诡之事,见那书生还是坚持盘下这店面,那老板便道,一百两纹银,这小楼便就是你的了。那书生允了,但回头却又向着老板说道,不能这般平白占了人的便宜,便赠了一枚大通元年的圆形方孔的铜钱。
那铜钱也不知何用,老板瞧着倒是越来越顺眼,只觉得捏在手上的感觉竟是十分的舒服,越瞧着越觉得欢喜,便当是一个寻常的不值当的礼物随手收下了。
说来倒也是奇怪,自那盲书生搬进了那小楼之后,楼里从此以后竟当真再没有死过人,镇子上渐渐地便开始有了传闻,说是那盲书生许是有着捉鬼的本事,小楼里一到了晚上又接连传来古古怪怪的怪声,镇子上的人又疑心莫非那盲书生在那小楼里还养着鬼物,渐渐地便对着那小楼和楼里的盲书生愈加忌讳莫名了起来。
百花楼,
陆小凤倾着手上的那杯百花酿向着一盆花的根叶上稍稍倾上了些许,醇香的酒液滴在了那肥硕的绿叶子上,压弯了那片宽厚肥硕的绿叶,顺着叶子尖慢慢地凝成了一滴,再滴落到花盆松软的泥土里,杯中的百花酿只倾了一半,却见那盆中只结了两个花苞的一株花忽然软了根茎,原本挺得笔直的躯干摇摇摆摆了几下,却是忽然软软地倒了下来,像是它原本便是矮矮的躺在那花盆里的一株花。
陆小凤伸手戳了戳那红色的小花苞,浅绿色的嫩芽从旁便窜了出来,讨好一般的缠着他的尾指,随后又软软的在掌心骚了那么几下。
陆小凤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道:“它喝醉了。”
近日里,陆小凤在百花楼里最大的兴趣便是侍弄花满楼手里的那一株红白并蒂的花,陆小凤日前将那小花骨朵灌得软软地趴下的时候,花满楼还会紧张几下,心道,莫不是这花受不住酒气竟就这般枯了,刨了根,换了几个花盆后,重新栽了进去,怎料,这软趴趴的花骨朵虽是趴下了,却竟看上去十分精神得很,甚至于那日晚上花满楼亲耳听着耳边悉悉索索的刨土的声音,那小家伙竟把自己的根从那盆子里拔/出/来了,溜达一圈之后还能安安稳稳地再把自己栽进去(花满楼:……)。多了几次后,花满楼也就多随着陆小凤胡闹着于那盆花灌酒喝了。
陆小凤摇了摇头,又去戳那朵白色的小花,道:“你的酒量真差。男人又怎能不会喝酒了,你以后应该多喝喝酒,酒量就该上去了。”
陆小凤摸着自己嘴上的两撇小胡子,蓦地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陆小凤道:“花兄,你道这花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
花满楼斟酌了片刻,道:“或许……你可以去问问苏兄?他正在对面的那小楼里。”
陆小凤悻悻地瞧着那对面的小楼一眼,却道:“若非青天白日的时辰,我却是绝不会上他的楼里去坐上一小会儿的。”
陆小凤捏了捏那盆里的一株花的茎叶,忽而感慨着说道:“我觉得我忽然像是在养着一个儿子。”顿了顿,又迟疑着说道,“或许是……一个女儿?”
花满楼捏了几下自己手上已然合上的折扇的扇柄子,嘴角一勾,却是笑道:“也许是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陆小凤道:“可不是,一红一白,呵,可不是有两朵花吗?”
陆小凤又道:“这世上怎会有这般有趣的,这般像极了人的一株花。”
花满楼低低地笑了一声,眉目温婉,道:“那确实是一盆十分可爱的花。”
陆小凤又戳了两下那两个花骨朵,道:“它开过花吗?”
花满楼沉吟片刻,道:“开过红色的花。”
陆小凤道:“什么时候?”
花满楼道:“怡红院里的老鸨猝死的当晚。”
陆小凤随即立时便不说话了。
*
天已将明。
苏折的书斋小楼里昨个晚上来了个新客人,一个人。
小楼本来便是一间客栈,空着的客房本就很多,男人是昨晚子时的时候来到这镇子上的,书斋是这镇子上唯一还点着灯的去处,苏折便借着那男人在小楼里住了一晚。
陆小凤抱着那盆花从窗格子张望着翻了进来的时候,苏折正与那男人一同相谈甚欢。
瞧着身形,男人应是个身形修长的俊秀男子,确实,男人有着一张十分俊朗英气的脸皮,然而,可惜的是,从瞎了的那只左眼上面一路蔓延下来的一道伤疤却十分干脆利落的破坏了男人原本还算好看俊朗的面目,不能说是俊,只能说是丑,确实很难看,瞧着那道伤疤应该已经有了十数年,男人看起来不过三十上下,应是青年时被仇家一刀从眼角砍下来的,长长的伤疤两边的肉往外翻,露出中间的一道血线,左眼已经瞎了,眼珠子都已经被挖了出来,男人却坚持睁着眼睛,露出一只黑洞洞的眼眶,瞧着,又岂止是可怖能形容的可怕。
男人抱拳向着苏折道:“昨夜留宿,却是麻烦这位公子了。”男人的脸皮子虽然一副尽皆被破坏殆尽的可怕,说话时候的嗓音却是十分的有质感,尽管暗沉嘶哑了一些,却十分的具有磁性。
苏折沏上了面前的一壶新茶,倾上了两杯茶,道:“喝茶吗?”
昨晚不过粗粗一见,那书生引着自己去了客房之后,转身便已离去,而现下再一瞧,那书生伸着两手在桌面上来回的摸索了片刻,才拿住了那茶盏,双目始终竟是不曾睁开,却竟然原是个……
苏折向着那男人稍稍偏过了头去,嘴角拉扯开的弧度却是温温和和的,瞧上去十分的和善,旁人一瞧,便禁不住地生出几分好感来,“我是这小楼里的主人,苏州苏姓,折字,正是一出折子戏的折字。”
那男人便复又抱拳说道:“复姓慕容,单名一个飞字。”
小楼里的客厅里忽然窜进来了一只雪白的狐狸,狐狸的脑袋上趴着一只兔子,兔子垂着两只软趴趴的二画蹲坐在狐狸脑袋上,三瓣的嘴里面好似在咀嚼着什么东西,又进来了一个一身青衣的女人,是青鲤。女人生得很漂亮,慕容飞自认他见过很多的女人中也没有一个能及得上眼前这女人十分之一的美貌,慕容飞只看了一眼,然后很快的又低头去看自己面前那杯浮着嫩绿色的茶叶的茶。
青鲤送上了几样看似十分精致的糕点,捏成了一个个小兔子一般的模样,看上去竟是十分的可爱。
胖狐狸绕着苏折脚前转了几下,最后便盘在苏折的脚下趴下了,脑袋一歪,便将头顶上的那只肥肥的兔子甩了出去,兔子像个车轱辘一样在地上圆圆润润的滚了几个圈,滚到了男人的脚边,青鲤随手便拎着那兔子的长耳朵拎到了怀里,向着那男人温温婉婉的笑着,见得那男人眼神刀是十分清澈坦荡得很,眉目不由一弯,却是笑道,“有趣的小家伙。”
慕容飞伸手摸了摸自己左脸,一道长长的,狰狞不平的伤疤,心道自己的面目向来丑陋得很,那姑娘胆识刀竟是不错,举止更是落落大方,十分和善,心下叹了一声,随后也向着青鲤不由努力地勾着唇角和善地一笑,然而脸上的那道伤疤随着面上的那一笑向着两边翻开的肉色越加裂开,狰狞了起来,看上去竟是比不笑的时候还要更可怖些。
而陆小凤恰恰却正是在这个时候蹿了进来的,急急地便跳着脚说道:“苏大师,苏老爷,苏和尚,快过来于我瞧瞧,我‘儿子’这是又怎么了?”
只见陆小凤小心翼翼地捧着手上一盆花,脚踩着那木窗格子的门跐溜一下便蹿进了那小楼里,那般急急跳脚的模样便只是瞧着都觉得十分的好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