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江人形时候的模样当然并非无足,只是他踩着水中涟漪突兀出现,而那水实则又是一道飞雪之瀑,他的整个人都倒悬于空。孔宣一眼瞧见的时候,帝江的身形尚未完全凝定,赤色的衣衫飘飘摆摆的,下面还空荡着,偏偏又不挂下来,在晚风寒月之下,看起来很是诡异。
帝江虽然长得不吓人,但这么一个出场,样子就有了十足的鬼魅,画出图册来能止小儿夜哭的那种。
通天于是忍不住有些想笑,他从前觉得神异之事不可尽信,但鬼神之属,其实还是见识过的。纯阳后山便有若兰旧事,亦是江湖久传了,他客居纯阳的时候,虽然不曾亲自去那荒院。但他偶尔会早起在太极广场望野眼,顺便看宫中弟子来领日课,那些年纪幼小的弟子,多数看到是要去后山废院中探望,便苦下一张脸,往往能逃便逃。他随口过问几句,也多少了解到并非是惧怕于她冤戾未消,不过作祟的多是一颗既悲且怜的赤子心,并不愿借口探望多打搅她苟存之安宁。
当世武林倡勤修,各门各派的日课所设,多为熟习其道,砥砺心志之用,他这样擦边地探问几句,也多少起意怀疑过这一项后面别有深意。不过别派中事并不好多问,便是陆浮黎的边鼓也最好不敲,当时也不过转过一念,就这样搁置了,没想到又被帝江这一次粉墨登场给勾了起来。通天维持着脸上的神情,心里转过一些漫无边际的打算,譬如日后依样画葫芦也弄个勤修项目在门下,也未尝不可,甚至那扮鬼的人选也琢磨出了些头绪,都打算待到时机合适之时,趁早跑一趟幽冥血海捉回去养着了。
不过得趁早,等后土发愿化六道的时候,幽冥血海为当世瞩目,诸方势力交错于此的时候,这样的手脚可就不方便做了——当着长兄的面心念着对方结义幼妹的作死行径终归不太厚道,通天一边想着一边点了点头,把孔宣扯到前面,顺口点破了对方的身份:“来见过帝江先生,你师兄信里提到过的。”
此时帝江的身形也堪堪凝定,也不由他不注意到孔宣乱转的眼乌珠下面那跃跃欲试的蠢动之情,似乎很有些探探鬼先生虚实的冲动。帝江不动声色地顺着飞溅起的水花飘落到了雪瀑之下的小池之中,起了点点银亮的涟漪,而他就这样立到了这师徒两人的身前,道:“你们师徒倒都爱四处走动,不知来天山所为何事?你们要找的东西,这方圆数十万里可没得。”
通天恍若未闻,笑吟吟按下孔宣的脑袋,介绍道:“这是长琴的同族幼弟,也是我不成器的二徒弟,孔宣。”
帝江淡淡地哦了一声,道:“听闻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未曾想这在先生令徒身上也多有应验,诚不欺我。”
祖龙那是风流多情闹出来的这许多龙子,有些血脉驳杂些的,当然天性大不相同,帝江拿这句话奉送凤族三太子孔宣,也不知道是在磕碜谁呢。
孔宣顿时便一僵,通天哭笑不得,只得道:“此来天山,是想去纤阿求一若木,先生不必在意,我等少时便会自去。”
既然不是同道,那道友一说自然就可以省省了,不必扯出来恶心人。他俩口头上互称先生,彼此都不占便宜,可见虽然帝江与长琴算是朋友,但他也没有在对方的师尊面前给自己降一降辈分的意愿。
帝江斜瞥通天一眼,似笑非笑:“哦,去找常羲的?你这么说给我听,我可更不放心了。”誰不晓得巫族与妖族虽然初立,但也很有些争锋之势,两边的当事人与巫妖两族都脱不了干系,眼下自成一方之势的上清真人在巫祖帝江面前说他要去找月御谈事,那不管是什么好事,多半都是谈不拢的了。
通天便也摊了摊手道:“先生大可同去。”知道对方火力大致所在,他快手快脚地捞回孔宣,免得又平白挨喷,一边揉着徒弟的头道:“我本以为先生会在不周,这才趁机来的,倒是没想到,仍旧遇见了。”
通天倒是将这点小心思说得坦然,无他,不周立族之事便在这几天,十二巫神齐聚山中本是常理,通天才从不周出来没多久,听到些风声也不奇怪,倒是帝江现在还宅在天山,才真是怪事。
帝江登时又是一张不耐烦的脸,道:“他们商议的管我什么事……再说我便是在不周,难道就不晓得上清真人这么大一尊神来了山中?”
众水之上,龙族无所不晓,而帝俊对于天山一带的掌控,也是如此,他之所以不把手伸到整个洪荒去,不过是懒而已。
“这哪里敢当,”通天拊掌,意思意思地谦逊了一句,随即道:“先生倏忽往来之能,自非我等所能及——可愿带我一程?”
帝江定睛看了通天一眼,呵了一声,道:“不愿意。”
通天神色不改,点一点头道:“哦……这确也不方便劳烦先生,我与小徒自去便是了。”
……你都知道不方便了那还提个什么劲!帝江斜瞥过去,忽然嘴角一弯,道:“但我跟着去纤阿倒还挺方便,正好想捉个兔子回去喂蛇,”他疏忽便凑到了近前,摆出一张欲语还休的脸仿佛很诚恳地问:“上清真人不介意吧?”
我介意啊。
通天微微笑了笑,转而道:“我只赶着在月落之前要到纤阿呢,反倒是拖累了先生的脚程。”
帝江拂开溅入袖褶之间的一小朵水花,他这身赤色衣袍质料也十足奇异,看起来是寻常丝绢之质,却浑然不沾水,无论是在英水中如何潜游出没,那水也像是落花,他拂一拂,便尽数去了。他看着那飞瀑溅出的水花又落回池中,道:“那又有什么关系,相柳的不过是馋了,还能饿死他不成。”
相柳,名列妖族十帅,也是凶名传于后世,黑锅背了许多的一位。
通天眸光闪了闪,便不再多言了。
可确是有人还挺介意同行路上多出这么个糟心人物的。
孔宣差点就要拿通天的衣袖磨牙了。
……
孔宣对他师兄的这位朋友,观感颇为不佳,一路上便化出了凤鸟的原形,沉甸甸一团盘踞在通天的肩头。毛羽五彩之色绚烂,但看起来还是不脱幼鸟毛团子的本色,闭着眼睛装睡,头顶一撮毛羽在疾掠而来的风中一抖一抖的,和他化出人形的时候被通天按着扎的那个小发揪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孔宣要是真能在这样的几若乘光的速度之下睡得着,那也很是了不起了。通天也就由着小徒弟撒娇耍赖地挂着,算是照顾一下他憋闷的心情,并不去戳穿。好在他一路上只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帝江交谈几句,也不至于无聊到要去逗弄小徒弟。
通天虽然略知道一些帝江的秉性与他曾经所作的丰功伟绩,但对于他这个人实际上所知甚少,不过是事后辗转入耳几句而已。曾经的现在,此二族之事均不在三清眼中,通天当然没有想过去细究一二。而帝江过往生活的轨迹,交游的范围,这更是些通天一概不知的了。
譬如通天就没想到,看起来帝江与妖帅相柳的关系就很不错,甚而肯拨冗费心琢磨对方所钟爱的口味。实则上古的这些妖神仙魔,彼此之间的划分并没有如何的泾渭分明,不仅当时如此,这样翻搅天地地乱战过一番后,也就这样潦草地收了场。其中的很多,在后世记载下的传说里头,都被笼统地归类为了凶兽。
至于帝江、相柳之间的关系是真不错还是假不错,这就是通天不必考虑,且也与其无关的事了,反正再好的私交最后这战略性武器暴走上那么一下,也都是浮云。反倒是他听到帝江所问的话时,神情有些骇然,又是好笑。
“上清真人要求取若木有何用?
不在日升月落之地,便是栽下神木,也只能通连至九阙而已——九阙自可由南天宮自可出入,而扶桑离蓬莱更近,何必多此一举?”
通天失笑道:“这话听起来可真新鲜,句芒何不自己来问我,而非要从你这里绕个大圈子,多此一举?”
帝江等时便收了刚才那又平又疾仿佛在背书的语气,淡淡回道:“他要是亲自开口问你,才真是犯傻。”他停了停,很是不耐烦地催促道:“是真是假的你随便给个话,我也好撂过去不用被他烦。”
通天眯着眼,略用袖掩了掩扑面劲疾的风,低声道:“私交不论,三清门下皆不涉此量劫之中,此事我可代二位兄长作答。且,开宗授课……有教无类。”
帝江哦了一声,忽然道:“那后一事呢?”
他于是看到墨衣散发的少年侧转过头看来,随着风一道扑入眼中的,是他脸上模糊的笑意,通天轻轻答道:“开宗明旨之事,不可僭越妄测,自然只可能是上清门下。”
随即一路无话,至三更,他们来到了天山北麓的纤阿,皓月几近,若木直入高天。正是月落时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