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 21 章(1 / 1)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当绚丽的火烧云在天边铺展,初升的太阳将门前的皑皑白雪染成明净的颜色,一切便已然尘埃落定。这一天晚上畴华有许多人死去,他们的尸体和冰雪一起缓缓消融,不剩下一点痕迹,不留下一点证据。

让人不由感慨,这真是一个适合被杀人灭口的种族。

当初惟海与我密谋时,将可用之人的名字告诉了我大半,如今这些人都成了刀下之鬼。他们满心以为“我为刀俎,人为鱼肉”,一个个几乎全无准备,却不想事实却恰恰相反,要死的竟是自己。据说其中有一个还是在青楼里找到的,当时正搂着个小倌,准备提前庆祝惟海掌权。对此我深表遗憾,光着屁股被杀之时,想必他应当心情复杂。

但若光是如此,浮游这个位子坐得也未必很稳。毕竟威逼还要连着利诱,雷霆手段也不过只是一种手段,软硬兼施方能真正收拢人心。而我做的头一件事,便是开了一场席,请外城所有还活着的有头有脸之人到场,叫玄契在席上说几句话,安一安他们的心。

因我的身份还没到亮出来的时候,浮游便代替我当了这个金甲卫正使。与玄契共同坐在主位之上。

想来共工也不会派他与众人斡旋交际,因为从未做过这类事,浮游神情木木的,别人劝酒便喝,没人理他,他就闷头吃菜,一副“我就是来蹭个饭”的表情,自顾自做个安安静静的饭桶,和身边玄契这个真饭桶简直相映成辉、珠联璧合。这不按常理的实诚作风,让那些心思各异、来探消息的人很是摸不着头脑。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一个中年男人样貌的文士站了起来,冲玄契拱了拱手,眼尾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浮游的反应,笑容满面道:“恭喜主上铲除逆党惟海。这位浮游大人真是年少有为,一表人才。臣听说当初共工大人麾下也有一位爱将名叫浮游的,不知与浮游大人与那位有什么渊源么?”

我坐在下首不起眼处,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脸上冰冷的面具,看浮游身体微僵,便给了玄契一个眼神。他立刻代替浮游道:“大概只是重名,不足为奇。”

那文士还欲再说些什么,浮游却把筷子一放,拿起手边的杯子,遥遥向他敬酒,干脆利落道:“久闻大名,神交已久,今日见面甚是快慰,当浮一大白。”

先前浮游对坐主位、扛大梁颇有些犹豫,我便教他,不管别人说什么,只要不想回答,灌对方的酒便是。不想浮游倒是很能活学活用,寥寥几字,便将我事先让他背下的话全用了上去,听上去居然还算是得体。

教出了这样一个徒弟,师父我甚为欣慰。

文士也没多想,当即也举了酒杯笑道:“不敢,这杯酒当是我敬大人您的。”

两人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见距离已经拉近,那中年文士立时打算乘热打铁,便打蛇随棍上地以闲谈的语气问道:“主上有您这样的少年英雄相助,真是大幸。只是浮游大人本事高强,我却一直无缘得见您的风采,真是可惜……”

浮游面无表情道:“是可惜,如今有缘相见,当浮一大白。我先喝一杯。”

文士脸上笑容虽略微滞了一滞,却到底没猜出浮游的心思,便还是道:“那我也只好舍命陪君子。”

一杯过后,文士再接再厉道:“我听说……”

浮游面无表情地打断他:“喝酒。”

文士:…………

我:…………

转眼一坛子酒就空了,那中年文士脸色已然通红,其他人耐不住,起身想与浮游搭话,也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到最后,竟然东倒西歪地醉倒了一大片。

浮游拿着酒杯独孤求败地坐着,依旧一副波澜不兴的模样,看上去还能再战上几十坛。席间弥漫着绝望的气息,幸存的几人再不敢上前套话,纷纷退散,默不作声地在一群醉鬼中间乖乖低头吃饭。吃饭的吃饭,喝酒的喝酒,场面居然也有几分和谐。

——只除了先前那个文士。

他喝得最多,喝醉了酒品却不甚好,一个人窝在角落里抹眼泪,一边哭还一边喃喃:“陶梦啊,我喜欢你这么久,你怎么就跟了那个死胖子呢!”

我:……

玄契:……

虽有人立刻捂了他的嘴,却还是晚了。他的声音不算响,却也不算轻。好大一顶绿帽子在头顶闪耀,玄契额角的青筋猛地跳了跳:“桑虞,原来你一直觊觎陶梦,还有你叫我什么,死胖子?!”

眼看好好一场酒席就要莫名其妙地变成一个闹剧,我顿时觉得头开始疼了。即便原本不想在这场酒席上出什么风头,只想做一个低调安静的幕后黑手,我此刻也只好开口劝道:“何必为了一个女人动怒,天涯何处无芳草?”

色胆包天这话果然不错。说到女人,玄契的胆子一下肥了。他竟冲我横眉竖目地一拍桌子,大声道:“我就喜欢陶梦,你有本事找个比她好看的来啊。”

我微微挑眉,玄契的气焰一下就低了下去,只是还在不快地哼哼:“而且这难道光光是陶梦的事吗?我又不是好色昏聩的人。”

他若不好色,这天底下的人恐怕都该去东陆做了道士和尚。不过也幸好玄契此人有这根软肋,送女人不行的时候,送很多女人一般都能对付的了。

我于是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拍了拍手道:“臣原本就有一份礼物,想献给主上。”

暗香袭来,五个舞女莲步轻移走到堂上,各个肩若削成,腰如尺素。乐声随之响起,她们微微屈膝行了个礼,便翩然起舞。款步姗姗如踏五色祥云,舞女抬手一个转身,衣带被带动着扬起,又猛然顿住,以纤指轻拈珠纱遮面,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牢牢勾住了玄契的眼睛。这些人还是当初惟海准备的,最合玄契的心意,此时拿来借花献佛最是不错。

之前的不快立刻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玄契两眼发直,嘴边泛起微笑,只顾盯着这些女子不放。

趁他不注意,我又叫人将桑虞弄了出去。如此这般,这群人总能安稳一些。就是帝晨身上我也没花过这许多心思,谁知我刚放下心来,便有人拿了帖子上来,对玄契道:“主上,九重天上端华宫的使者送上拜帖,现在正在门外等着。”

玄契正看得起劲,闻言不耐烦地挥挥手:“又不是主使高阳,没什么了不起的。叫人进来,随便给他加个位子。”

我不语,随手把玩着一个杯盏,盯着其中漾动着的琥珀色酒光,淡然地猜来的会是哪一个。应当不是高阳,或者那个叫玉衣的副使,若是他们来,拜帖上一定会写上名字。那么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偏偏挑了这个时候来,不知是为了什么。

我仍盘算着是否能拿这来使做些什么文章,却听到身边一片抽气声,不由地抬头,杯中的酒险些便洒了出去。

进来的那人我最是熟悉不过,正是司幽。

他当日凭着我的一颗内丹勉强活了下来,可内丹这种东西,并非拿来就能用的,别人的东西装在自己身体里,总免不了要排斥。司幽不仅不能发挥出我内丹中的法力,甚至还会日渐衰弱。

事实也是如此,他清减了不少,像是时刻便能乘风而去,宽大的衣服几乎是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身上。可纵然这样,司幽站在这里,仍是生生将那五个舞女的艳色都压了下去,微微一蹙眉,便将这间屋子里所有人的心都勾了起来。

乐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一时之间,屋内针落可闻。我斜眼望去,发现浮游绷直了脊背,手已经握上了刀把,身体微微向我偏过来。

他大概是认出了司幽的身份,打算保护我。可我现在不是帝鸿,而是帝易,常羲恐怕比谁都不希望我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显露自己的身份。所以司幽不会在这种地方与我起冲突。

只是我不明白,司幽于常羲来说,当是很好的一颗棋子,怎么会这么简简单单便送到我的面前?

我正疑惑间,便听司幽道:“在下端华宫尚策,拜见玄契大人。”

玄契回过神来,紧张地搓着手,色心蠢蠢欲动,涎着脸笑道:“尚策,是个好名字。”深深地看了司幽一眼,他立刻转过头,扯了把身边的侍从,佯怒道:“快,干站着做什么,快在我身边摆个位子,让尚策坐下。”

司幽在九重天上美貌了几万年,从未惹过什么祸事,可他今日碰上的偏偏是玄契。纵然他依旧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这色胆包天的胖子却未必吃他这一套。

司幽回道:“不必了,我来这里,是想见见帮大人您平叛的浮游。”

玄契嘿嘿笑着讨好道:“这事不急,舟马劳顿,不如今晚就在我府里住下?”

浮游一直默然,此时闻言却皱眉,开口对司幽道:“浮游是我。见过了,你就可以走了。”

司幽蓦地抬眼,视线仔细地从他脸上一寸一寸扫过,半晌才冷冰冰道:“我找的不是你,他在哪里?”

玄契不甘寂寞地插嘴:“你要找谁,不如留下来住上几天,高阳那边,我自会去说。”

看出他胡搅蛮缠之下的意图,司幽微怒:“不牢玄契大人费心。”

司幽化名尚策,此时不过不起眼的一个普通神族,虽担着端华宫的名号,身份低微,玄契若□□熏心,真强要了他,高阳也不会说什么。他不知为何硬是用了这么一个不方便的身份,却不肯将自己的傲骨收起来,在这胖子的地盘,怕是要惹祸。

他那时能年纪轻轻地爬上高位,其实很大一部分靠得是我的赏识,自己在为人处世上还有些稚嫩。可如今帝位上坐着的已经不是我,若无相应的利用价值,还有谁会费心思护着他?

所谓红颜薄命,其实蓝颜也差不了许多。张着一张祸水的脸四处晃悠,先祸害到的常常会是自己。

等喝完手中这杯酒,又剥了颗花生吃,我悠悠然地擦干净手,暗自叹了口气,终于开口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对玄契道:“主上,我有话说。”

玄契尚无反应,听到我的声音,司幽却是身体一颤,猛然转头看向我的方向,漆黑干净的眼睛里蒙上一层水雾,眼神像是要将我烧出一个洞来。

他视其他人于无物,张了张口,像是要径直过来,却又生生停住脚步,脸上满是挣扎的神色,垂下头低声道:“你果然还活着……”

司幽对我的感情一向纠结,他此刻神情复杂,当初那一刀却扎得委实干脆利落。我淡淡扫了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只对玄契道:“主上如此行事,恐怕不妥,这尚策毕竟是九重天的人。”

玄契原本显然是对司幽势在必得,闻言一下噎住,却到底不敢同我呛声,哼哼了几声,就不甘不愿地缩回了位子上。

我继续说道:“左右主上尚无正妻,若主上真心爱慕此人,不如索性娶了他便是。”

玄契不可思议地望向我道:“你,你不阻止我?”

“这本就是一件好事。不论尚策是何身份,以主上的身份,娶他都够了。天帝常羲早晚是要用到畴华一族的,若主上奉上聘礼,明媒正娶了尚策,也可算是联姻。舍弃一个小小的神族,获得主上的支持,想来他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意见。”

我的喜欢,其实从来都是建立在信任之上。而人一生能任性的次数有限,我信了司幽一次,就不会信第二次。他既送上门来,我自然要利用得彻底。

转向司幽,看着他的脸色一点点变白,我勾起唇角轻笑,一字一顿道:“你说是不是,尚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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