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柄凶器常人看不到,却瞒不过我和采鸟的眼睛。那个少年隐忍着,想将所有的杀气都如那把刀一般小心藏匿起来,然而毕竟年幼,他过度平静以至于异常的表现反而让自己凸显于人群之外。
我想,他大概是想刺杀什么人,最可能的就是云和的新国君孟且。
孟且虽然看上去是个被人称颂的贤主,可也保不准哪天不经意时踩死个把蚂蚁,而这蚂蚁虽然不过是只虫子,却说不定恰恰就是那少年相依为命多年的唯一亲友。无论如何,这少年要杀孟且,自然有他的原因,毕竟这四海八荒众多自诩正义凛然之士悍不畏死、舍生取义之时,每一个都相信自己信奉的才是正理,而所杀之人也必定是罪该万死。
小二拿了钱已经离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窗外。采鸟原本也看得津津有味,闻言只好不满地扯扯嘴角,从人群中收回视线侧头看我,顿了顿问道:“主上,您讲这么一长串话,有什么意思,不如直说?”
我于是干脆利落道:“此事,我要管上一管。”
采鸟呼吸一滞,猛然睁大眼睛,看着我时表情就像是我的头上突然长出了一对角:“您这么冷酷无情、残忍暴虐、无血无泪的人,居然有想多管闲事的一天?”
……以这举世无双的口才,采鸟能平安无事地活到现在,真是一件让人思之不得的怪事。
我沉默片刻,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微笑:“这是一个卖人情的机会,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若救了孟且,他当然应该答应我的一些条件,比如寻找玄嚣。利用举国之力,总比你无头苍蝇一般在穷桑城里乱转要好。”
且不仅如此,我隐隐有种感觉,这个少年,恐怕与我要找之人有什么关联。
既然这样,我自当跟着此人,反正左右也无事,完全有闲暇没事找事。采鸟毕竟是我下属,虽将不满挂在嘴上,却还是垂头丧气地乖乖跟着我去看这一场热闹。
人族没有内丹,不能修炼而力量低微,寿命又极其短暂,自来便被神族和妖族小觑。而父神在位之时,更是搬来了广野山横于原本的察明山外侧。东陆通向中陆的狭长陆路于是被阻断,人族自此彻底困于一隅,随时间流逝,甚至到了不知其他二族存在的地步,只将上古传下的记忆当做荒谬绝伦的故事。
因此四海八荒的妖族和神族都将人族当成一个笑话,可羸弱的人族却也在这一片弹丸之地生根发芽,创造出了自己的繁华盛世。
东陆此时正值初春,天空清澈,桐花与柳絮一起在穷桑城中回旋飘飞,大瑶宫在熏然的日光中像是罩了一层虚幻缥缈的纱帘,重重亭台楼阁掩映在点点绿意之中,如离愁一般悠远。云和国的风景确同它的名字一样柔软,气韵如同雨后的浅云。
然而今日,印着车辙的石板路上却挤满了人群,大街上像是突然多出了十倍不止的人,百姓蜂拥而出,互相推搡着紧紧跟在少年们的队伍后面,迫不及待地挤向宫门前的广场,只为看一眼许久未曾出现在宫外的贤明国主。
人声喧嚣,仿佛有狂热的醉意流动在空气中,众人悄声议论着孟且及他侄儿孟从军的轶事,海潮般的人群中不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欢呼,身着甲胄的健壮兵士尽忠职守地将激动的民众拦回到广场边缘,牢牢守卫着秩序,几百个侍女们列成长队,纱衣在微风中无声轻飏。
场面如此宏大,但这些加起来,都没有一件事物令我惊讶。
广场中央,一个巨大的圆形法阵凭空树立在半空之中,薄的仿佛薄脆的纸片,其中散发着剔透黄色柔光的繁复花纹正如水一般流淌。
那像是玄嚣的手法。如果这还不能作为证据,那么当五个少年依次切开自己的手腕,由着侍女取足一小碗血放在法阵之下时,法阵所发出的神息便已让我百分之百地确认了此事。
我此前一直藏身在察明山中养伤,加上今日,在云和国也总共只待了三天,不想借此机会,简单地就从百姓们窸窸窣窣的议论中获得了诸多信息,而如今,更是连玄嚣的下落都有了线索。
只是我不明白,玄嚣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和一介人间帝王产生联系,甚至花大力气布下这个阵法,只为找到那个行踪不明的孟家血脉?
我混在人群之中,垂眸掩藏了自己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诧。
而正当我疑惑不解之时,周围人都一齐发出了惊呼声,仅有一个碗中的血如烟气一般扶摇而上,慢慢融入了法阵之中,人选已经产生,太监尖利的嗓音响起:“结果已定,请崇军大人上前。”
其余四个少年脸色煞白,面如死灰。那个身藏利刃的少年抿着唇,脸色却比他们还要苍白,目光轻晃,看了咫尺之外的大瑶宫一眼,才深吸一口气,平稳地迈出了第一步。
他竟然真的是孟且失散许久的侄儿,那么玄嚣……
我一愣之下心思微转,立刻朝采鸟使了个眼色,然后一把推开身前的甲士,悠悠然地上前,刻意地抬高了声音让所有人都能听到,语调淡淡道:“且慢,就这么定了不嫌太过轻率么。这个孟从军可是个骗子。”
事情猝然而至,使得四周瞬间沉寂下来。想来阻拦我的一干人全都愣在了原地。崇军张了张嘴,额头渗出冷汗,失声喊道:“你是什么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并不理会他,只环视众人,将各异的神态尽皆收入眼底,随即才漫不经心地笑道:“我,自然就是真真正正的孟从军。”
虽说旁观者清,我却更习惯置身于风暴之中,想要找出玄嚣,扰乱这个他明显分外重视的仪式自然是最方便的做法。
当然这方便大概只对于我而言,崇军胡乱被泼了一盆脏水,原本便紧绷的精神瞬间如拉得太紧的细线一般乍然断裂,他转身不顾仪态地扯住大太监的衣襟,眼中几乎要沁出血来:“我已通过了测试,自然是真的,快把这犯上作乱的人给我赶下去!”
那太监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悦,我将其看在眼里,轻笑着撺掇道:“姑且让我一试,于你本来也没什么损害,你又何必这般慌张,除非……”
见我将视线投向他的衣袖,崇军身体重重一颤。终于意识到我发现了什么,他动作缓慢地闭上嘴放开太监,下唇不住地颤动着,那单薄的身躯似乎转眼便能融化在逆光之中。浓重的悲哀像是从骨子里透了出来,仿佛他一辈子的努力,全部都将断送在我这一句未完的话里,如此无奈,又如此不甘。
大太监不动声色地整了整衣服,看了眼崇军的表现,脸上满是狐疑。我毫不闪避地迎上他透出冷意的眼睛,伸手用指甲轻轻在手腕上划了一下。血从白痕之中慢慢渗出,顺着我的手指滑落在地。毫不在乎地舔了一口,我几步从旁边桌上取过一个做祭器的陶罐,将鲜血滴了进去,等差不多了,才半是强迫地把东西塞给了呆立的侍女。
侍女反应过来,求助地看向面色冷冷的大太监。对方颌首,随后看向我,眼中出乎意料地带着一点同情的意味:“你的名字叫什么?”
我微笑,一字一顿回答:“孟鸿。”
事情至此,除了我要花大力气想个假名字外,一切都很顺利。区区法阵自然难不住我,毕竟我也与喧嚣厮混多年,他的把戏,我自然清楚。之前已经仔细看过,相信只需改动一处符文,便能造出我是孟家后代的假象。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有人捣乱。当陶罐中的血被法阵吸收之时,崇军一脸震惊我能理解,面色惨白我也能够理解,可他忽然孤注一掷持刀向我冲来,那就实在有些不对了。可见现在的年轻人的确缺乏历练,不如我当年临危不乱、思虑周全。
采鸟不会出手,他还没到暴露的时候。况且在崇军口中喊着“孟鸿纳命来”一边朝我这边扑时,我自有数十种方法可以轻松闪躲过去。
谁知正当我在考虑用哪一种能不落痕迹之时,一道黑色箭影带着几乎化为实体的杀气毫无征兆地破风而来,如同曳着火光的流星一般坠于地面,碎石像是被暴风卷起的雪片一般飞向天空,剧烈的震动从中心开始向外周播散。我拉住崇军入怀险险救了他一命,独自立于东倒西歪的人群之中,无形的疾风将我的袍袖和长发都倒吹着翻卷起来。
一个蓝衣的青年收起弓箭自藏身之处出来,看也不看被震动波及的百姓,径直到我面前单膝跪地,语气中听不出任何喜怒:“我乃共工旧部浮游,奉命前来投入帝鸿大人的麾下。”顿了顿,他忽然抬头直直看向崇军,面无表情道:“对帝鸿大人动手的人,全都该死。”
我:……
浮游的声音掷地有声,余音在广场中不断回响。
崇军立刻就有了反应,惊疑不定道:“你不是叫孟鸿吗?”
太监艰难地从碎石之中爬起来,指着我恶狠狠骂道:“竟敢袭击大瑶宫,你果然心怀不轨!”
我:………………
这事情的发展,实在是不给正努力进行阴谋诡计的我以一点起码的尊重。
浮游号称我的属下,竟出现得这样突然,这样恰到好处,可见表面百般逢迎的人不会是忠心耿耿的手下,而那些看似面冷话少、不听调遣,想出手时就出手的……才是认认真真想捅我刀的人。
帝鸿的名字想来很快便会传到常羲耳中,云和国已不能久待。我冷淡地瞥了浮游一眼,正准备推开崇军离开,却忽然有个小太监扶着帽子急匆匆地向这里跑来,高声冲我们的方向呼喊道:“三位大人留步,陛下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