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大部分人连自己都理解不了自己,更别说理解他人,寥寥几语,听众又是个新丧母的孩子,因此我说这些话,其实并不指望那小鬼能明白多少。
然这孩子大抵天赋异禀,经我言传身教后颇有所得,在第二天的傍晚,便干下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将一把刀子狠狠捅进了司幽的胸口。
君子报仇,十年太晚,我本该想到的,但当时所有人确乎都没能反应过来。
毕竟那不过是个孩子,失去庇佑,惊恐地面对着这个世界,方才试着迈出第一步,摇摇晃晃,步履蹒跚……此事本不该发生,但却又切切实实地发生了。
她原本是被陆丞带着走的,可司幽不知为何有些置气,硬是坚持将人抱了过来,独自一人走在前面。等到了村落,所有人都多少有些松懈,那孩子却忽然发难,司幽几乎没有反应过来,刀身便已没入大半。鲜血滴落,渐渐晕染开来,在地上绘出暗红艳丽的纹样。
半天赤霞。
小女孩被司幽甩落在泥地之上,斜着身子吐出一口血来,神情有些迷茫。她望向我,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我扶着司幽一挥手,她便化作了一滩没有生命的肉泥。
似乎我每次想做一点好事,自己一般就遇不到好事,可见我着实是做恶人的命,天命如此,违抗不得。
后面的妖族跪倒一片,口中喊着饶命,看向我的眼神与看九婴时没有什么两样。我不知该作何感想,只是拥着司幽,手心染上他的血,沉默。
司幽的伤并不危及生命,却也算得重伤,不可能再伴我一起进入大荒。可既然有人在暗处虎视眈眈,我若将他就这么安置在这里,回来后说不准看到的就是一堆尸骨。
“臣一时大意,请大人恕罪。”司幽推开我,身形晃了晃勉强站住,若无其事道:“臣可自行去找昌意。”
他脸色苍白,赤红的夕照仍然不能为其增添半分血色,我替他止了血,托住他的右臂,面无表情地开口道:“不要逞强。”
司幽垂下眼帘,不言不语。
陆丞忽然插嘴:“帝鸿大人,我知道喧谷有灵泉,其水温和如汤,能愈百疾,离此处仅三里,或许可以医治司幽大人。”
我将目光移向他,淡淡道:“哦?”
陆丞神情一顿,僵硬道:“喧谷内路径曲折,那处泉水是我偶然发现,我常去那里挑水煮菜。”
他停住话头,瞥了司幽一眼,目光沉沉,忽然仰首直直望进我的眼睛,嘴边含笑:“帝鸿,我这条命许多年前就是你的了,你若是不能信我,可以让我先画张地图,随后杀了我便是。”
他喑哑的声音响在半空中,无端地又让我觉得有些熟悉,我回想察明山上紫阳花簇,水露浸晚石,忽然就记起了一个人。
面目仍然不清,却有一手好厨艺,依稀是个腼腆而少言的青年。那时大黄死了,我一人往东陆散心,正好遇上了他,为了同帝晨争一口气,于是心血来潮给他起了个名字。
那松树枝繁叶茂,因此取名绿城,谐音陆丞。
我在山水停留了一天时间,他就替我做了一天的餐饭,味道不错,我顺手给了他一个玉佩,说会回来接他……
可这约定,仅仅是因为我想起端华宫中似乎恰巧缺了一个厨子,后来事多,便将其抛在了脑后,却不知陆丞竟心心念念,记了这么多年。
“若你还是不信我,那现在就挖出我的内丹,我绝无怨言。”陆丞擦去颊边水痕,希望装作若无其事,提起一口气轻声笑道:“你那年救了我,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天光渐暗,残阳若一抹血痕,铅云缓慢地堆叠而来,飞鸟盘旋。
司幽在一片寂静中忽然开口道:“我去。”
他的衣衫浸出血色,我沉默片刻,方才对陆丞淡然道:“带路。”
去喧谷的路确实不好走,但那只是对其他人而言。我将司幽打横抱起,随陆丞入山,不过一刻钟的时候,便到了灵泉前面。
泉水蒸腾着热气,白雾与草木馥郁的清香混合在一起,将空气染得旖旎温煦。
陆丞抿着唇,远远地站着,默不作声地看着我将司幽脱了衣服放入水中。
我正要直起身,司幽却忽然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平静地看着我,眼睛像是一片寒潭静水:“帝鸿,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在乎过任何人?”
我定定地看着他,半晌,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拨开他的手,眯眼,嘴角却轻轻上扬,开口说道:“我只是不知道,这世上有哪一个人,能值得我珍而重之地放在心里。”
司幽往泉水中央退了一步,苦笑道:“我本就不该对你有所期待。”
胸口微微疼了一下,我唇边的笑意愈深:“你无需期待,只要顺从。”
司幽抬头,还想说些什么反驳,我们的脚下却忽然亮起白色的莹光,碎玉般的蓝色光点从草丛岸边升起,如同影子一般虚幻。我皱眉,想要拂去这些东西,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开始,竟然被定在了原处不能动弹。随着光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密,我体内的力量被一点点抽取,身体开始发冷。
耳边传来陆丞的声音:“帝鸿,你猜猜九婴为什么不杀我?这很简单,因为他要靠我,将你引到这个破魂阵中。而那女孩之所以会动手,也是因为我早在她身上动了手脚,控制了她的行为。你大概没有想到,这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吧。”
陆丞长得一般,却着实是情场高手,这一场戏拿捏人心,几乎全无破绽,连我也被骗了过去,青丘那不知世事的小狐狸会栽在他的手里,不算冤枉。
我觉得实在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开口道:“所以你说爱慕于我,也全是谎话,不过是为了骗我放松警惕?”
陆丞站在破魂阵的边缘,呼吸滞了一滞,冷声回答:“我说爱慕,并非说谎,只是这对象,却从来不是你。”
我挑眉:“救命之恩又当如何?”
陆丞抬眸,眼中戾气横生:“你这样狼心狗肺的畜生,怎么可能会好心到愿意对人施以援手?你以为我不知道么,虽不知为何假借了你的名字,但救我的分明是帝晨大人。一想到先前竟然因为不得已,为了给帝晨大人报仇,便将他的恩情安在你这杀人凶手的头上,我就恨不得杀了自己。然而忍耐良久,终于还是被我等来了这一天。”
我微愣,觉得有些荒唐,又有些许好笑。
原来陆丞竟是如此以为。
帝晨是父神的嫡长子,既然要继承王位,便需要一个贤德的名声。一般来说,但凡上位者只要装的足够贤德便是了,然而我那兄长七窍玲珑心通了六窍,却硬是真真正正、内外皆修的贤德。
性格不同,便分工不同,于是一些不得不做的事,他不肯做,自然需要我来动手。长年累月,帝晨成了众星拱月、受人敬仰的当世仁者;我么,出门能止小儿夜啼,简直被人避之不及。
虽我兄弟二人一奶同胞,外貌本领有十分相似,外界对我们的评价却就此截然不同。
当然我倒是并无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荣获四海八荒魔星之首,毕竟还是个首,可以充分证明我法力高强,实力过人,确实很有存在感。况且和死人没有什么可以计较的,帝晨的灵牌至今已在栖灵塔上摆了多年。
只是没想到时过境迁,这无关紧要的名声居然还能惹出这么一桩麻烦来。救人确实不是我的风格,陆丞有此误会,实属当然。
陆丞不知我所想,见我沉默,便继续说道:“我仍然记得十里云海翻腾,帝晨大人身穿墨色暗花的锦衣,站在我的面前轻笑,晚风裹挟着花瓣吹乱他的发丝与衣袂,那是满目烟霞。他是第一个如此温和待我的人,我只与他相处一日,却能抵上我的这一辈子。”
他这样毫无保留、满是情意地夸赞我,着实让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我于是忍不住开口道:“这一日,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感天动地的事。”
陆丞冷笑一声:“与他在一起,便是什么都不做,那也足够了。像你这般无情无义之人,怎么可能懂得这个道理。”
我勾唇道:“帝晨从不穿黑衣。陆丞,若救你的人,其实是我呢?”
陆丞脸色白了一白,神色晦暗:“他不会是你。”
我道:“是不会是我,还是不能是我?”
陆丞退了一步,随即绷紧了脸,嘴唇却在颤,声音压得低低的:“不会是你,绝不可能是你。”
他的恐慌化作滔天的怒火,围绕在周围的光团发出刺眼的闪光。
一片白茫茫的光雾之中,我看着他,忽然明了。
陆丞至此,其实已经回不了头了。他已为了杀我筹备良久,若此时相信了我的话,避无可避地将从一个悲壮的复仇者,变成一个丑角,一个笑话。
陆丞从未真正爱过谁,也从未真正被谁爱过,我也一样。
静默良久,我弯起嘴角,淡淡道:“自然不会是我,我从来只杀人,不救人。杀死帝晨,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
他的这份感情我并不需要,不如就此还给他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