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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患(下)(1 / 1)

碎瓷声回荡未息,天际隐隐雷声滚动,层云聚合翻涌,急风遽起,吹得低垂的碧纱飞扬起伏。仲夏雷雨,转眼即至。

侍立在外的宫人们悄无声近前,将水阁四面的竹丝幕帘放下遮挡风雨。领头的执侍宫女含真放轻足尖,目光不敢抬高半分,瞧见跌落在昭仪身旁的碎盏,也只作看不见。隐约弥散在皇后与昭仪之间的异样低抑之氛,令她屏息心惊。

又是一声闷雷。

摇篮中的小公主被雷声惊醒了,哭声嘤嘤细细的。皇后将她抱起,轻轻拍抚,柔声低语道,“晏南不怕,母后陪着你,什么都伤不了你。”

皇后此刻的语声,比春日拂过花蕊的风更轻柔,是含真听过最温柔的声音,然而她更忘不了皇后说出“赐缢”二字时的目光,那是她见过最无情的目光。风带潮意,从水上吹来,令人肌肤泛凉,含真留心到垂目而坐的商昭仪,肩头竟在发抖。想来是南朝人怕冷畏风的缘故,含真连忙取了披风来,给她披在身上。商昭仪抬起眼来,略微失神,脸色有些发白。

商妤不敢顺着昀凰的话往下想。

倘若公主的孱弱真是因为余毒的侵害,遗患至今,只怕是终身之恨。而这毒……是自己亲手投下的。商妤盯着自己双手,极力克制住指尖的颤抖,心头一阵阵抽紧。一时间惊痛如此,皇后心中又该是何等的煎熬。商妤望向昀凰,看见她一瞬不瞬望着怀抱中的女儿,目光仿佛是空的,空得令人心惊。

商妤屏息探问,“公主可有进药?”

昀凰抬起目光,幽深的望了商妤,默不开口。

侍立在侧的含真轻声回禀,“回昭仪,太医为公主配了滋补固体的方子,每日都有进药。”

“那就好,你退下吧。”商妤点头。

待宫人们都退避出去了,昀凰轻抿的唇角,缓缓显出一道苦涩纹路,“哪有什么药,太医连病因也未必知道……”

“未必,既是未必,皇后的担忧也或许是多虑。”商妤不愿做最坏的设想,心中存着最好的希冀,“看公主的气色,已比初生时好了许多,可见太医调养得法,稍加时日,公主一定会有起色。”

昀凰垂目望着晏南,语声极低,极轻,“起初我想,她只是孱弱了些,慢慢会好的。看着她一天天长大,气色一天天好起来,唯独双足仍然不会动弹。太医总说无碍,皇上也相信晏南会无碍。可我心里知道,若是余毒所害,太医不知原由,是怎样也治不好的。”

“即便真是如此,也有解药……”商妤脱口说出半句,蓦地僵住,意识到了另一种可怕的后果。解药本身也有毒性,恰与无明砂相生克,遇到一起才能抵消彼此的毒性。倘若公主并未沾染余毒,这解药反而会害她。

商妤颤声道,“太医或许有法子诊断出公主是否中毒。”

“或许能,或许不能,我不知道。”昀凰缓缓颔首,颈项有些发僵,目光亦坚硬如冰,“我不能让仲太医一试。”

商妤说不出话来,被昀凰目光中的寒意冻住。

“太医知道了,皇上就知道了。他恨我,自是应当,我甘愿领受……”昀凰空空的目光里,浮现凄楚,渐转凄厉,“可我不甘心前功尽弃,母妃的下落还没有找到,十万神光军的忍辱负重不能辜负,有的人不能白白的死。”

为了这一切,皇后她赌上了自己亲生骨肉,赌上了小公主的一双腿——商妤如坠冰窖,从心底里冒出的寒气冻住了她的口齿、目光、气息,乃至思绪,只觉无边无际的冷。眼前的昀凰,目光也是冷透了的。她待怀中幼女之冷酷,恰如上苍待她之冷酷。

“从前我曾想,有朝一日若是我有儿女,定要好好守护他们,绝不要像母妃一般柔弱。如今我身为皇后,左右生杀,却还不如母妃当年。她虽弱小,却全心眷顾我,永远不会不顾我的安康……”昀凰怆然笑,笑容浮现在她脸上,仿佛是玉上一道裂纹。商妤再不忍听下去,不顾尊卑的抓住了昀凰的手,哽咽失声,“皇后,不要说了,这……怪不得你,当初你又怎能料到!”

蓦地,天地间一片雪亮,闪电撕裂天穹,落在宫阙上方的惊雷,震得琉璃瓦颤。雷声吞没了商妤的语声,也掩盖住了婴孩微弱的哭声。熟睡中的晏南被雷声惊醒,哭了起来,太过稚弱的苦声几不可闻,只见小嘴翕张。

昀凰俯低身子,将她深深护在怀中,以手掩住她的耳朵。又是一道惊雷,昀凰感到晏南的身体微微一抽,哭声尖细如幼猫。商妤也急趋近前,恨不得用自己的身躯为小公主挡住一切惊怖苦厄。

滚滚不断的雷声中,晏南张着嘴,哭不出声,小脸隐隐发白。

“不怕,晏南不怕……”昀凰颤声抚慰着怀中的孩子,眼睁睁看着她的样子越来越不妙,蓦地又是一声雷,晏南小小的身子在她臂弯里一抽。

“晏南!”昀凰的心猛然揪紧。

“传太医,快传太医!”商妤失声唤道。

含真领着宫人们奔进来,不知如何是好,惶恐的跪了一地,只听得惊雷一声盖过一声,风雨呼啸,天地变色。而襁褓中的晏南,被雷声惊吓得哭不出,喘不过,眼看是承受不住了。

昀凰仰起头,眼底赤红,定定望向天上,一字字哑声道,“上苍,你容不得我什么?你容不得我逆常悖伦,还是容不得我满手血腥?你闭目不见世间苦楚,却不忘降责于我?好,你有天雷,你有惊电,我一人受了便是!”

众人都被震慑得呆了,只见皇后将怀中小公主交到商昭仪手中,振袖起身,径自向水阁外大步走去。商妤从震骇中猛然回过神来,手里已抱着公主,阻拦不及,惊叫道,“快拦住皇后!”

伏跪在门口的宫人们早已惊呆了,踉跄起身追赶,只见已推帘而出,踏上长桥的皇后,置身风雨之下,衣袂广袖飞舞激扬,宛如御风罗刹。天际一道紫白惊电如长蛇横贯,商妤吓得心魂欲裂,猛然耳边炸响了地动山摇般的一声暴雷,令她全身一震,慌忙将公主紧紧搂在胸前。

卧波长桥上,昀凰什么也看不开,暴雨如瀑已将天地间连成灰蒙蒙一片,风吹在身上冰凉刺骨,瞬时湿透的衣衫裹着肌肤,将身体里仅有的热也吸走。风雷激荡,惊电刺目,昀凰闭上眼,心中一片寂静。

往事如幻影,被惊电照亮,一一掠过眼前。

我有错么?

昀凰恍惚里自问。

追赶上来的含真将伞撑开在昀凰头上,宫人们簇拥上来,哀求皇后回去。

急雨如鞭笞打在身上,风雷又起,电闪如剑光劈落头顶。

昀凰霍然挣开眼睛,怒目那一道劈落的闪电,双臂一分,推开身旁搀扶的含真,扬袖指向天穹,竭力与风雷声相抗的喝道,“我有错么——”

回应她的是一声暴烈霹雳。

雷声震地,震得水阁里的商妤头皮一麻,震得含真手里的伞脱手而飞,身旁环簇的宫人们魂飞魄散,齐齐跪了下来,惶恐颤抖。长发披散的昀凰,周身湿透,身姿挺立得纹丝不动,只有冰冷水流从她眉睫发梢淌落。

含真的心急跳如鼓,仿佛要被暴雷震出腔子,抬起头来,忽见雨幕迷离里,长桥的另一头,仿佛有灼目的光亮驱散了雨雾。曲柄紫伞下,是皇上的身影。

云龙纹六合靴踏过积雨飞溅,仪从伞盖尽被抛在身后,尚尧大步穿过风雨,来到昀凰面前,劲风急雨中,四目凝望。她鬓丝狼狈,连眉睫也湿透,唇颊全无血色,眼瞳深处幽幽燃着两簇妖火,无忌无惮,似要焚毁她自己,焚毁他,也要焚毁这天地。

他伸出手去揽她,昀凰摇头后退一步,脚步虚浮,还是跌入了他怀抱。

她仰头看向天际,宛如疯魔的笑,“是我生来不祥,给母妃和晏南招来了苦厄?若如人言所谓,我是妖女,是祸端,为何这天雷不劈杀了我?”

尚尧揽紧她,直视她双眼,“你是为祸我一人的妖女,与上苍有什么干系,它管不着我甘愿。”

雷雨后的宫阙上空,云层渐渐散开,高天一碧如洗。

昭阳宫内殿却萦绕着艾姜汤的温暖辛辣气息。

摇篮中的晏南已安稳熟睡,气息轻匀,面色恢复了几许红润,浓密睫毛还有些湿润。昀凰俯身看她良久,指尖轻拢襁褓,唯恐将她惊醒。披散乌发如流瀑,从昀凰一侧肩头垂下,沐浴后已擦干的发丝散发着幽沉香气。

尚尧掬起几缕发丝在掌心,指尖梳过,望着昀凰温柔凝视女儿的侧颜,不觉痴痴看出了神。昀凰回转身,以袖掩住口,低咳了两声。尚尧眉头一皱,从身后将她横抱起来,抱到凤榻上,沉下脸道,“整日胡思乱想,晏南好好的没事,你倒把自己折腾出风寒。”

“你没有瞧见晏南那时的样子……”昀凰一想起来仍是揪心。

“婴孩被雷声惊吓是常事,晏南是有神明庇佑着的天之娇女,小小惊吓伤不着她。你也太多虑了。”尚尧不以为意的笑,揉了揉昀凰的头发,觉出指间犹有一丝潮意,便叮嘱她,“将头发擦干些再歇下。”

昀凰低下头,没有出声,感觉着他温暖手指揉过发间,带起的酥酥暖暖,身心一时松弛下来,真有了倦意。斜身枕着他的手臂,脸颊贴伏在他胸口,静静听着他的心跳声,“你要走么?”

“明日巡视禁军,要调换些人,朕召了姚湛之入宫议事,这会儿他已在候着了。”他只是轻描淡写的一提,昀凰却知道明日御驾亲临禁军巡视是件大事,至于姚湛之……昀凰扬了扬眉梢,仿佛不经心的道,“嗯,商妤已替你将话带到了。”

尚尧微微一笑,“借了你的口,姚湛之才放得下心来。”

昀凰轻嗤,“你们君君臣臣的这些心思,亏了阿妤一个女子能揣摩得清楚。”尚尧笑着将她发丝撩到一侧枕上,“阿妤是你身边的人,身在后宫,也可当半个谋臣。沈觉文韬武略俱全,沈家教出来的女子也是不让须眉。”

昀凰心下牵动,“不知豫州怎样了,沈觉已放弃劝降陆遂,欲夺豫州,必有一场恶战。”提及豫州,尚尧目光中有快意一掠而过,如狩猎者渐渐接近猎物时的快意。豫州之战将是神光军对裴家明光军的生死一战,也将是北齐兵马撕开南秦北境防线的白刃出鞘之战。

“别想这许多,你好好歇着让寒气驱尽,晚膳时我便回来。”

尚尧抚了昀凰鬓发,看她柔顺的闭上眼睛,这才起身离去。

外殿,仲太医在垂手静静候着。

尚尧颔首让他跟随在侧,步出外殿,直至离开了昭阳宫,才开口问道,“公主有起色吗?”

仲太医惶然垂首,“臣无能,仍是查验不出公主的病因,无法对症施治。”

尚尧顿住脚步,隐忍坚毅的目光闪了一闪,依旧没有任何流露,所有的情绪都被掩藏得毫无痕迹,如同在昀凰跟前,在晏南面前,他从不流露于外的忧痛。

“仲爱卿,朕知道你十分尽力,不必自责,公主的足疾既然是先天带来的,恐怕不是一朝一夕能好,慢慢设法,朕相信总有转机。”他转头,目光峻严,“在皇后面前,不可漏了口风。”仲太医长须抖动,惴惴道,“臣明白,只是公主的足疾,皇后迟早会觉察,臣不知能隐瞒多久。”

尚尧顿了顿,黯然叹息,“能瞒她久一点,便久一点,或许会有转机。”

转机渺茫,他只是不舍得她刚刚有了一些安乐时光,便被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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