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昀凰将香囊递与商妤,且拿帕子裹了,尚尧心知有蹊跷。
皇子在相府中染上疫毒,如此荒诞离奇之事,偏偏发生在众人眼皮底下。
以于廷甫之缜密,以相府之戒备,也被人做了手脚。下手之人,花了多少营谋心思,将毒触伸到无孔不入之地……尚尧目光落在那香囊上,眼中森然,半是杀机半是寒凉。
虽将衡儿交托给于家,以防那人闯宫挟持,却没能料到,那人竟将毒手伸入相府,要夺衡儿的命!不可遏止之怒,似一团烈火在尚尧心头腾起,灼在肺腑之中。比愤怒更甚的,是悲伤。怀中衡儿的眉目,与那个人也有依稀相似的痕迹……兽类犹有慈怀,那人却连衡儿也下得了手。
何至于此?
尚尧抬目看向昀凰,深褐色的瞳仁冰凉,有一刹茫然。
那人要的是太上皇的权柄,要将他这个皇帝变成一个牢牢抓在手中的傀儡,容不下一个不受摆布的中宫皇后,连她所生的皇子也要一并除去?目睹衡儿所受的苦楚,心下虽杀机四起,却仍有一个声音在迟疑地问,真是那个人?
若不是,又能是谁,谁还敢冒谋害皇子的灭门夷族之罪?
望着昀凰因忧切衡儿而苍白的脸,尚尧心下黯然歉疚。他知道她,越临大事越是冷静,惊惧忧苦都不显露人前,独自背过身去吞咽。她也望了他,楚楚目光令他愈发歉疚,愤怒愈发如噬在骨。谁令她受此忧惧,令衡儿受此折磨,他必千万倍索回!
“皇上——”
守在外头的单融,奔了进来,急道,“于相赶过来了。”
于廷甫是被四个家仆用软轿抬进院中,再扶进来的。
从玑一看父亲脸色,就知道必是得知皇子出了事,急得犯了病,稍缓过来些,便拖着病体赶来请罪。厚裘绒压得父亲枯瘦佝偻的身体像是随时要倒下,俨然风烛飘摇,一呼吸一举步都是艰难。父亲挣脱家仆的搀扶,直挺挺扑跪下去。
皇上将小皇子递给皇后,一步上前,将他扶起,沉声道,“朕明白,你不必自责,此事必会还你于家清白。”
父亲老泪纵横,“臣,万死难报。”
皇上看着父亲苍苍白发,面色深沉如水。君臣相对无言之际,却听皇后宛声道,“于相不必过虑,太医说,皇子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
这句话令屋中众人都是一怔。
“皇后说的是,小儿风寒是常事,不足为虑。”皇上竟也颔首。
仲太医率先省悟过来,忙垂首应是。
皇子在相府患此重病的消息若是走漏出去,于家脱不了罪责,从玑万万想不到,非但皇上没有降罪之意,皇后更一力回护。从玑心中感动,无以复加,想起父亲所言,当真华皇后是于家的盟友,有她,便有于家的荣耀不坠。
“是,殿下天命所归,必会安然无恙。”
于廷甫朝小皇子垂首一拜,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皇后华昀凰身上。
他浑浊老眼已看不大清眼前诸人的面目,看不清一别两年的华皇后是否美艳依然,然而阅人无数的于廷甫,观人已无需肉眼,早有剔透心眼——他看得出,华昀凰比之两年前,又自不同了。
两年前的华皇后,会与皇上一怒决裂,出走殷川。
如今的华皇后,藏锋更深,也更寒了。
从他口中说出的四个字,“天命所归”,同样意味深长——昀凰一听便明白,这是于家对她的许诺,对日后力保阿衡为储君,接掌天下的许诺。她需要这样的盟友,阿衡更是需要。
暖阁之中,君臣二人叙话,于廷甫深知自己已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能与皇帝这般诚恳相见的时机不会多了,再无保留,将自己为国为家的筹算合盘托出,一共四件大事,要叮嘱给皇帝。
其一,趁此次整顿京畿戍卫之乱,削弱禁军,革新军制,是最好的时机,万不可因诚王的阻拦而妥协,务必要将禁军控制在皇帝一人之手。
其二,征伐南朝,一统天下的时机已至。南秦虽在内患之中,国势仍不可小觑,此战一开,怕是旷日持久,更难在驯服人心。日后半壁江山的安稳,只靠武力难以维系。而华皇后和她所出的皇子,比千军万马更能收服南人之心。
于廷甫肃然谏言,以华皇后之子为储君,宜早立储。
来不及说完后两桩,就被单融急奏打断,小皇子染病的变故,令皇上勃然变色,更令于廷甫眼前一黑,就在眼皮底下,自家府中,竟被人下了手,这令他几乎一口血涌上喉头。万幸皇上皇后并无迁怒之意,第一国手仲太医在此,看他神色,小皇子的病情但不至于危重,于廷甫才稍松了口气。
余下的两桩事,还没来得及嘱托皇上,如今当着皇后的面,已是说不得了。
前两桩谏言与皇帝的心意是不谋而合的,只后两桩,最是要紧,也最令皇帝为难。无论如何,当务之急,却是撤去诚王对禁军的控制,更改军制。
京中这盘乱局,原是越乱越好。
皇上借南巡之机离京,在外冷眼看着诚王的手段,看他迫胁姚湛之,杀元飒,杀沈觉未遂,闯宫被逼退……皇上等着看,此人会不会当真走到“兵谏”这一步。登基三年,隐伏不发,奉行贤孝,皇上在等朝野悠悠众闭上,等夺位之役的杀戮血气淡去,等拥立功臣们自恃骄横,处处树敌于朝野。到那一天,便是一举清除制掣的时机。不单要拔除纠缠在帝位之下的恶蔓,皇上胸中,另有一番宏远大计。
北齐军制,有陈弊已久,几朝夺位之争令得禁军势力一再膨胀,十二卫各相牵制,势力交错潜杂,连外军镇边大将也要对姚湛之礼让三分。
朝中只有于廷甫知道,皇帝登位之初,便有心革新军制,削弱禁军,碍于夺宫一役,禁军拥立有功,姚湛之更是诚王亲信。此番尘心堂之变,元飒之死,十二卫自起变乱,恰是给皇上送来了等待已久的机会,君臣二人心照不宣。
诚王挑动十二卫之乱,蓄谋兵谏,纵然兵谏不成,也有姚湛之做替死鬼。
姚湛之若真的踏出这一步,皇帝与诚王势必公然决裂于天下,胜,也胜得不孝不义。于廷甫坐视十二卫之乱,却于公于私,定要阻住姚湛之。
他亲自登门,一番开诚布公,令姚湛之迟疑勒马于悬崖之前;最终令姚湛之掉转马头,倒向皇帝的,却是从佑州传来的调令,明为邱嵘的赦令,实是皇帝皇后给姚湛之的赦令。一场兵谏之危,消弭无形之间,宸卫大将军姚湛之却不知自己将要面临的是福是祸。
眼见帝后将要带着小皇子起驾回宫了,于廷甫虚弱的咳嗽连声,向皇帝奏道,“宸卫大将军前来探视微臣,恰也在府中,不知御驾到来,只得回避。不知皇上是否要宣召?”
“不必了。”皇上眉目间掠过的阴郁,令从玑暗地为舅父一悸。
姚湛之的名字,令尚尧想起平州鹤庐里的那个人。
更令昀凰想起了至今孤魂无依的母妃。
邱嵘、姚湛之、诚王、裴令婉……这一个个名字从她心头热炭一般烙过去,昀凰垂下脸,沉静凝望怀中幼儿,将目中冷冷笑意隐藏。
这些名字,就要从这世间被抹去,被碾碎,一个也不会落下。
御驾起,龙舆徐徐离了相府,沿黄沙铺设的大道驰向宫城。
重帘纱窗隔开外间纷扰,微微摇曳的舆车中,鼻息匀细的阿衡沉睡在昀凰臂弯中,昀凰的额角微汗,脸颊苍白,疲惫之色此时才显露在脸上。尚尧伸臂欲接过阿衡,被她轻轻摇头拒绝。他一笑,索性将她连同阿衡一同圈在臂弯中,令她安稳倚靠在自己胸前。
“衡儿睡着了,你也睡一会。”他以下巴轻轻抵着她额头。
“嗯。”她顺从地靠向他肩头,脸颊贴了他颈侧,果真阖上眼。看来她真是累极了,难得这样温纯,温纯地像阿衡的小兔。他微微笑了,恍惚忘却了里里外外忧烦,只觉这一刻静好无双。
她却低哑地叹了一声。
“怎么?”他问。
她默然不语,往他怀中偎依得更紧了些,良久低低道,“也不知道昭阳宫还是不是同从前一样。”
他沉默片刻,抚了她的鬓发,“连你妆台上的凤钗,也不曾动过。”
她抬眸,与他静静相视,各自莞尔。
“往后就让衡儿住在昭阳宫里可好?”
“再好不过。”
“他会不会不惯?”
“他是出生在昭阳宫里的,如今所居的宫室,也按着昭阳宫的样子布置,破格不照皇子的制式,连殿中熏香也和你素日用的一样。你虽不在,也要他如同在你身边时一样,不离你的气息。”
昀凰怔怔抬眸,望见他眼里,温柔深敛如潭水,无声无息将她溺了进去。沉陷其中,竟起了一阵眩晕,心口微窒。他的气息笼罩下来,薄唇印上她额头,掠过鼻尖,落在唇上……昀凰闭上了眼,脑中却蓦地回荡过这句,“熏香也和你素日用的一样”……半阖的眼中,眸光一闪,语声清冷如常,“只是衡儿的居处用了和昭阳宫一样的熏香?可还有别处?”
“没有别处。”尚尧摇头,蹙眉沉声问,“那只香囊?”
昀凰心中微动,将已到唇边的“雪苔”二字悄然收回,缓声答,“我也不知,只是觉着香气有些异样,阿妤擅调香,若有蹊跷,她定能识出。”
尚尧沉吟道,“女童说的婶娘,是于从玑的正妻,便是郑氏长女。郑氏是军中信得过的……谋害皇子,罪及三族,郑氏一族不敢有此逆心。”
昀凰颔首,“许是我多心了。”
尚尧阴沉了目光,淡淡道,“你放心,胆敢加害衡儿的人,无论是谁,都逃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