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心堂遇袭,玄武卫正值风口浪尖,统领元飒却不甚体面地,一夜暴毙在小妾的外宅——元飒死于毒酒,杯中酒迹尚存,其妾也饮下了另一杯毒酒,共赴黄泉。
京郊外宅,是元飒为新纳的妾侍所置,这妾侍出身风尘,新纳才数月。
裁定元飒自尽的证据,是一封亲笔手书,留给其妻儿,自称愧悔。
从玑在大理寺见到那封所谓的元飒绝笔,寥寥数言,身边亲近之人,要仿造笔迹并非难事。像他自己就自小临摹父亲的笔法写字,也能将首辅宰相的笔迹模仿九成像。这仿造手迹者,也即投毒者,以其妾最为可疑,而这妾也被灭了口。
借其妾安插杀手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下手的人,早有除去元飒之心。
元飒是什么样的人,于廷甫很清楚,否则当年不会暗中提携他到这个位置。
此人虽好酒色,却忠心不二,是一条铮铮汉子。
京畿九卫,是戍守皇城的内戍卫,不同于禁军,有进出宫城之权。多年宫闱争斗,皇子之争,后妃之争,乃至帝后之争,总要争夺这京畿九卫的控制权。欲以笼络,必先加惠,如此日久成弊,京畿九卫的权柄渐渐坐大,对禁军亦不放在眼中。
青龙卫、白虎卫、朱雀卫、玄武卫为最早所设的四卫。崇景帝年间,为平外戚之乱,又增设虎贲卫、光武卫、执明卫、飞琼卫、金吾卫予以牵制。
九卫中最强者,一玄武,一金吾,互为牵制之势。
历来新帝登基,九卫统领便有一轮更换,务必是忠君不二之人。
今上继位至今已三年,京畿九卫的统领,仍未全部更换,只玄武、朱雀、虎贲三卫,前统领以或病或罪的名义被替换。
当今圣上的继位,是北齐立国以来的一个异数。
以庶次皇子,全无母族倚靠,而能登上大宝之位的,他是第一个。
若让宗室诸老,以祖宗规则来论,即便废太子与嫡出的瑞王都身故了,还有一个人能排在他之前继承皇位。那便是诚王,高太后所出的幼子,论血脉纯正,论尊次辈份,都足以压过今上。
当初,先皇为制衡废后骆氏的势力,解除诚王多年禁制,令诚王复出,将调遣京畿九卫的权力交予他手中。诸多朝官,闻风观势,都以为诚王将是皇位继承者,一时趋附者众。诚王接掌京畿九卫之初,便撤换了正副统领,起用了一批效忠于他的亲信。
今上登基之后,对诚王礼敬贤孝有加,自然不能立刻翻脸,将京畿九卫的人手换上自己人,否则落下话柄给群臣,给天下人,便成了今上的刻薄寡恩。
天下人眼中,这个皇位是诚王让贤给当今皇上的。
诚王让出了皇位之尊,却并不让出皇权之实。
于廷甫冷眼在侧,看得清醒明白——诚王的权欲之心,只增不减,躲在鹤筑里炼什么丹修什么道,都是惺惺作态。他若当真无心争权,就该让自己培植在京畿九卫中的人,主动请辞,让出位置给皇上自己的人。
最初朱雀卫统领的更替,便是皇上给诚王的一个讯号。
朱雀卫统领因病告假休养,皇上借机将他迁往禁军闲职,另调新人;不出三个月,皇上不动声色,又以过失之罪贬去了虎贲卫统领;再动到九卫之首的玄武卫时,诚王终于按捺不住,欲以阻扰,却为时已晚,皇上动手果决,更有于廷甫的暗助,以功高的元飒取而代之。
想来诚王吞下暗亏,记恨在心,那时便已对元飒,伏下了杀心。
连番清洗,动的是最敏感的京畿戍卫,波及朝中,已有风波大起的气象。
于廷甫曾谏言皇上,一鼓作气,拔除后患,对京畿九卫清洗彻底。
这谏言亦有于廷甫自己的私心,明知此时皇帝威望未足,与诚王大动干戈,易动摇朝野人心,他却更怕诚王得势坐大,对自己,对于家,是致命威胁。
皇上却没有采纳他的谏言,而是暂缓手段,对诚王予以安抚,更宽宏施恩于其余几卫统领。这也未尝不是皇上的高明处。人心向背,如深海潜流之莫测,原是最难掌控。
只是以诚王的跋扈,以皇上的铁腕,这二人分明早已针锋相对,却又各有容让。
二人不过是叔侄,若说顾念亲恩,于廷甫是不信的,天家的亲恩只是个笑话。
于廷甫一生宦海沉浮,见惯皇室操戈,对于诚王和今上这对叔侄,却始终有些看不透。
而今元飒的死,竟是诚王先下手了。
这个杀人的局,做得并不高明,漏洞明显。
大理寺副卿定了元飒是自杀,元飒的手下心腹,整个玄武卫,哗然不服。
玄武卫与金吾卫本有夙愿,哪里经得起这般烈火泼油的挑拨,一触即发的火星,已在京畿九卫中滋滋蔓延。其余几卫,且按兵不动看着风头,若玄武金吾两卫闹起事来,整个京城就大乱了。
京畿九卫,原本由一名台卫都督统辖,与总摄禁军的宸卫将军一起,互为制衡呼应,内外协力,一同拱卫京畿。今上继位后,处死了参与骆后叛乱的台卫都督,这一机要位置,至今空悬。
如今皇上不在宫中,若京畿九卫一旦有变,禁军即刻便会接掌京城,宸卫将军姚湛之有权调遣兵马,禁闭全城。到时,姚湛之会站在哪一边?
宫变之日,骆后心腹台卫都督正是败在姚湛之手里。
平定骆氏之乱后,姚湛之追随诚王,拥立当今皇上,受诚王大力笼络。然而姚湛之为人刚直,不党不群,一心效忠皇室。论为人,于廷甫生平服气之人不多,这个早与自己翻了脸的妻弟,却算一个。
因而千算万算,于廷甫亦没有想过,姚湛之会趟进诚王这滩浑水。
从玑一连两次登门拜见舅父姚湛之,都说人不在府中,不知几时回。
今日是第三次登门。
从玑一身便服,立在将军府门前阶下,等了许久,府中管事终于传来舅父的一句话——不必再来。
“御史大人请回吧。”管事垂手恭送,转身便要关门。
“慢着!”
阶下的两乘青轿,一乘帘子掀起,从玑欠身,亲手从轿中扶下一人。管事定睛看去,这人灰袍连了兜头的披风,也不摘下,颤巍巍走上台阶,才将斗篷略掀起。
“相爷!”管事惊得呆了。
“老夫已在这门口,你去问一声姚湛之那个老糊涂,是不是要把我也赶走。”于廷甫冷冷道。管事不敢怠慢,一面遣人飞奔去传话,一面徐徐将于老相爷迎进了大门。
步入东厢,见到缓步迎出来的姚湛之,从玑愣住。
从未见过舅父这副憔悴模样,区区数日,人竟两眼凹陷下去,满脸的胡子,像是多日不眠不休。总摄禁军兵马的姚湛之,望着首辅宰相于廷甫,拱手一声冷笑,“劳相爷亲来兴师问罪,姚某不敢当。”
“今日是从玑来拜望他舅父,不是来见大将军,你且省了这番作态。”于廷甫翻了翻白眼,不理会主人的冷面,径自扬长入内。
从玑扶了他坐定,见舅父姚湛之独自跟进来,遣去了下人。
令从玑暗暗心惊的是,舅父一向气度从容,如今却显出心事重重的憔悴。父亲显然也看出来了,叹道,“湛之,你我终究是一家人,若有为难处,总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姚湛之哂笑,“中宫废立,动摇不到你于家,即便废后,你也不过是押错一次宝,皇上始终倚重你。我同你不一样,今日我若不助诚王兵谏废后,他日,皇后一定杀我。”
兵谏二字,火星似的,灼得从玑心头一窒。
于廷甫也是眼皮一跳,良久,缓缓点了点头,“原来早有打算走到这一步,杀元飒,搅乱京畿,都是为了这一出兵谏。湛之啊湛之,兵谏若酿成兵乱,你就是在谋反啊!”
姚湛之一言不发,浓眉紧锁,唯独眼角有微弱抽动。
诚王不惜发动兵谏,逼迫皇上废后,一举除去华昀凰,借此挫折皇帝的羽翼意气——一旦禁军控制了京城,离宫南巡的皇帝也被挡在外面,回不了宫。届时皇上若不肯屈从,唯有调集外军与禁军一战,数十万外军镇守四方,兵马强悍,若当真开战,禁军自然抵挡不了。
“诚王并非真要走到那一步,皇上是英明之君,绝不会罔顾社稷安稳,绝不会为了一介女流,便与禁军大动干戈。”姚湛之顿了一顿,放低声音,“何况宫中有小皇子,皇上不会无所顾忌。你已是宰辅,何必一力独撑中宫?废了华氏,你于家的荣华也丝毫无损!”
于廷甫一双浑浊里透射精光的老眼,盯了姚湛之良久,“你一个外臣,与皇后又有何恩怨,定要你死我活?”
姚湛之脸色灰暗,一字字道,“三年前,我曾奉密令,截杀沈觉入齐。”
饶是于廷甫,也神色一震。
姚湛之脸上掠过阴郁懊恼交杂之色,“我并不知道,沈觉一行中,有皇后的母亲……”
当时诚王掌有调遣禁军之权,他接到南朝来的密报,叛臣沈觉正要逃入北齐,担忧此人破坏秦齐之盟,密令姚湛之,派人将沈觉截杀在南境外。
那是一个诚王挽好的圈套,让他跳进去,好与皇后结下不解之仇。
有了这层仇怨,皇后的死敌,便是诚王的盟友。
有这个秘密握住诚王手中,日后无论姚湛之想不想与皇后为敌,都别无选择。
从玑望着父亲与舅父的对峙无言,心中急苦。
舅父殊不知,今日的于家,也是一样没有选择。
若说两天前,华皇后的废立起落,父亲还能冷眼旁观,识时务而择取舍,现在却已情势陡转,无论如何,于家都要站在中宫这一边了。
将于家推向中宫,迫使得于廷甫别无退路的人,正是皇上。
——此时小皇子已不在宫中,一天之前,就被宫人秘密送进了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