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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下)(1 / 1)

四年前,南秦长公主和亲远嫁。

北齐南秦,两国第一次联手出兵,大破东乌桓,将称霸一时的乌桓人逐出秦齐交壤的殷川水域,失去了这片水草丰茂之地,失去了盐粮贩运来往口岸,以骑兵为傲,不事耕种的乌桓人,丢失了立足的根本,狼狈退回苦寒雪域。

那一战,英勇击破乌桓的南秦大军,令素来看不起南人的北齐将领们,也刮目相看。这便是赫赫有名的神光军,早年拥戴南秦国主起兵复位的心腹之师。

大战之后,横亘两国之间的殷川,以皇后陪嫁封邑的名义,成了实际上的中立之地。南秦将原先的镇北军调回,将十万神光军留下来驻守边疆。

东乌桓王庭不存,形同亡国。

余下的王族率领残部狼狈溃退,避入西乌桓境内。

东西乌桓分裂多年,西乌桓接受了避难的同族,也接收了他们的牛羊车马和财帛女人,并扬言要向秦齐两国复仇。

以北齐兵马之强盛,自是对西乌桓人嗤之以鼻。

吞并东乌桓之后的齐秦两国,疆界推进,直逼西乌桓赖以为屏障的雪山。

南秦神光军,更扼断了西乌桓商贾进出的要道,断绝了盐茶等物流通。

西乌桓对此恨之入骨,无可奈何。

单是面对南秦,乌桓人还敢一战,如今秦齐两国为盟,乌桓人只能躲在雪山天堑背后,窥伺复仇之机——这个机会,很快被他们等到了。

北齐陷入皇位之争,波及南辕守军,大将频繁更替。

即便如此,西乌桓人仍不敢与北齐正面交锋,而是越过雪山,在北齐的眼皮底下,偷袭了南秦的神光军。

甫一交战,乌桓人占了偷袭的便宜,袭掠了神光军粮草大营。

随即神光军反击,乌桓人败退。

神光军原本只遣左军追击深入,随即朝中传令,总督四镇大军的上将军裴令显斥责粮草失守之责,责令神光军倾三军之力,攻打西乌桓,将乌桓毙于一役。

军令如山,十万神光军不得不冒严寒,深入雪山大荒。

南朝兵士,不耐北地酷寒,纵然阵前骁勇,也抵不住风雪相摧。

粮草被劫之后,补给增调不力,神光军与西乌桓在雪山下交战,竟遭大败。

狼狈后撤,退入叱罗城,闭城坚守不出。

神光军战败的消息,传入北齐,亦震惊了宰相于廷甫。

然而彼时的于廷甫,虽则震惊,也无瑕多顾——因为宫中的夺位之战,天家的手足父子厮杀,比起千里外的神光军与乌桓,更酷烈了千百倍。

待宫中大局落定,今上登基,诚王复出,朝中的明争暗斗,烽火又起。

南秦先帝驾崩,裴太后携幼主临朝,上将军兼太尉裴令显,却在此时,下令神光军撤军,召都统大将回京。

神光军大都督抗命不从。

南秦以断绝粮草相威胁。

腹背受敌的神光军也强横,竟驻扎在苦寒的叱罗城,倚赖城中储备,坚守不出。

西乌桓屡次进攻,都攻不下十万神光军驻守的一座叱罗城,反而时常被神光军出兵袭击,夺走粮食牛羊。

神光军进退无处,孤军深峙,一峙便是三年,至今仍与朝中相抗。

进,无兵马后援。

退,无容身之所。

这一场军政之变,牵动南秦朝野,无形中也替皇位更替之际的北齐,牵制住了来自西乌桓的滋扰。尔后的三年间,神光军在叱罗城曾两度陷入粮尽无援的困境,都是北齐暗中相助,送去救急粮草。

两次相援,都是于廷甫亲自督办。

出自皇后的亲口质问。

得自皇帝的亲口承认。

神光军曾向北齐求援,北齐南辕大军却按军不动。

这一切,他这个宰相,不曾得到半个字的风声。

若这是皇帝深谋远虑的一局棋,陪他下棋的又是谁。

帝后反目,宫阙一夕翻覆。

皇上回应皇后那一声“是”,也成了不断在于廷甫头顶滚过的雷声,夙夜梦醒,时时犹在耳旁。

伴君如伴虎,一念之错,杀身之祸。

假如皇帝的信任,已倾斜向了另一边的诚王,于家的没顶之灾,便不远了。

被囚禁了半生的诚王,如今是扬眉吐气,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先皇与诚王的继位之争,令诚王被贬的萨满之祸,于廷甫都站在了先皇一边,否则何以走到位极人臣的今天。

诚王等着复仇,等着要于廷甫为当年所为付出代价,已等了很久。

皇上登基,于廷甫与诚王都立下拥立之功。

立后之争,诚王极力反对皇上再娶原先的太子妃华昀凰。

于廷甫冷眼旁观,看着这个孤身远来的南朝女子,在连番不断的宫闱之变里,蹈过血海烽烟,一步步接近皇后之座,便知道,她若母仪天下,必是诚王最大的敌人——

朝中立后纷争最激烈之际,两朝宰相于廷甫站出来,力主华昀凰为后。

随后华皇后生下皇子,母以子贵,眼看这个劲敌,诚王是再也扳不倒了。

宦海沉浮一生,这却是于廷甫输得最大意的一役。

世上女子,非凡如华昀凰,也终究输在一个情字。

“父亲?”

从玑见父亲良久不发一言,身子佝偻在椅中,双目似睁非睁,竟像入了定。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父亲位极人臣,又到了这个岁数,风云世事在他眼里都已看得透彻。如今尘心堂的变故,却让他失语良久,苍老的脸上隐有灰暗之气。

于廷甫抬眼,打量这个正值英年的次子。

以从玑的年纪,就坐在了东台御史的官位上,在外人眼里是于家的荣光,在于廷甫心中,另是一番无奈。他宁可多给从玑一些时间,慢慢从低位累阶而上,就像他大哥当年那样。可天意如此,他身为首辅,也别无选择。于氏一族的荣光几代不衰,苦心经营,到从璇从玑他们兄弟这一代,却是难了。

自己已是风烛之年,于氏一门,百余口人的家业荣衰,乃至性命,迟早要担在儿子们的肩上。可这四个儿子,伤残的残,年少的少……连孙辈,也人丁稀薄。

但存一口气在,总要护住这百余口人的周全,护住于氏一门的荣光。

当年把全副重注押在华皇后身上。

如今,华皇后和小皇子,是否还值得再押上最后一注。

“玄武卫统领元飒,是什么动静?”

于廷甫的目光定在书案上良久,徐徐开了口。

从玑一怔,没想到父亲沉思至此,开口却是问了个无关紧要的人。

京畿九卫中,尘心堂归玄武卫管,捉拿到刺客的,却是金吾卫,此事确实蹊跷。

“今日除金吾卫满城出动,其余各卫并无异动。玄武卫统领元飒,并未前往大理寺,行踪不明。”从玑垂手答。

“不明?”于廷甫冷冷抬眉问,“南朝刺客的供词,如何交代背后主使?”

从玑局促,答道,“只说是沈家旧仇,并无主使。大理寺仍在审,听说,上了大刑。”

良久,父亲沉吟不应,他也不敢出声。

父亲喉间浓浊的咳了一声,似自言自语,“倒要问问,是谁让上的大刑。”

从玑一惊,“父亲,要亲自过问此事?”

“这把火,迟早是要烧到我们于家门口,问不问由不得我。”于廷甫翻眼,咳出两声,摆手制止了上前欲为他捶背的从玑,慢悠悠道,“你替我带个话给大理寺卿,兹事体大,用刑要慎,若是人在大理寺里头不清不楚的折了……他第一个脱不了干系。”

父亲这句话里,陡然透出首辅宰相的不怒自威。

从玑应了声是,默然等听父亲示下,冷不丁却听父亲问了句,“此事,你怎么看?”

他有些踯躅,略想了想,说出心中实想,“金吾卫行事大异寻常,未经圣意裁夺就宣扬尘心堂之变,竟不怕触怒龙颜。莫非皇上是知道的,尘心堂之变,会不会是皇上要借沈觉,拿他倚仗的人开刀?”

从玑心中想着,却未说出口的,正是他在担忧的事——

皇上,莫非真有了废后之心?

沈觉是南朝叛臣,潜入北齐,被匿藏在宫城外,只能是华皇后所为。私藏南朝叛臣,引致兵犯宫禁的罪名,如矛似剑的,都指向着中宫。

于廷甫见从玑还是心思太浅,甚感失望,冷冷道,“他们要的,正是让天下人,都作你这样想。”

从玑顿时面皮发热,背脊透凉。

父亲无波无浪地开了口,“当初安置沈觉入齐的人,是我。”

从玑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听父亲亲口道出,一时心下大宽。

既然父亲早知沈觉在尘心堂,这必是皇上的安排。

哪怕南秦心知肚明,无凭无据,也不能挑明,否则将秦齐之盟置于何地。如今这一闹,沈觉入齐,天下皆知——他们是要搅乱这局面,硬迫着华皇后来担这个名。

可是,沈觉不在尘心堂,便没有对证。

只要守卫尘心堂的玄武卫,不承认刺客之言,里面的人就不是沈觉,金吾卫的这一闹,就是自寻死路。

从玑心中总算豁然理清了这盘如麻乱局,惴惴道,“是以,如今微妙关键,在玄武卫统领元飒的证言上,他一开口,这案子就再难翻转了。”

于廷甫这才脸色略缓,眼露嘉许之色。

“元飒是皇上心腹。”于廷甫眯起老眼,脸色阴晴不定,“此事蹊跷就在此……他们若没有拿下元飒,怎敢贸然行事?若是拿下了元飒,又怎会夜袭尘心堂落空?”

父亲一语中的,从玑越想越心惊。

京畿九卫,以玄武卫最强,统领元飒是皇上在藩时的心腹;金吾卫也曾参与平定骆氏之乱,拥立有功,与玄武卫素来相安无事。

无论元飒此人,站在哪一头,京畿九卫也少不了一场干戈。

“元飒,元飒……我老了,眼花耳聋了,眼皮下多少事,看漏听漏。”于廷甫枯瘦而指节奇长的手指一下下叩着案沿,垂下皱叠的眼皮,缓缓道,“从玑,你舅父回京,有些日子了吧?”

从玑一怔,转念明白了父亲用意,“是,儿子疏于礼数了,正想今夜就去拜见舅父。”

于廷甫颔首。

从玑不曾想,父亲这回竟不得不抹下脸面,向舅父求援。

京畿九卫一旦有变,能镇住这些跋扈的卫戍军的,便只有官居宸卫大将军,总摄禁军兵马的舅父姚湛之。

虽然舅父与父亲多年前就因政争负气翻脸,在父亲续弦一事上,也甚有嫌隙,朝上相逢互不理会,但这位脾气孤傲的大将军,对待自己和大哥,总是分外亲厚。

便在从玑告退之际,于廷甫又唤住他。

“出了这道门,即便是在府中,在你舅父跟前,也是一样的话——你从不曾听说尘心堂里住过谁,也没听闻过沈觉的消息。”

从玑垂手答,“是,儿子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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