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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九章:满堂谁是知音者(一)(1 / 1)

一道奏折,一道来自淮西的奏折,摆在了李纯的面前。

淮西,或许不是长安最强大的对手,却绝对是其最危险的敌人,没有之一。因为,沟通长安的两大水道,淮水与汉水,都有一部分重要水域笼罩在淮西的阴影之下。五年前,长安最危险的敌人,淮西节度使吴少诚病入膏肓,当时的翰林学士李绛曾告诉天子李纯,吴少诚身死之日,就是淮西回归之时,前提是,在此之前,长安不能用兵,尤其是不能与河北兵戈相向。可惜,年轻气盛的少年天子最终没有搂住那股无名火,悍然发动了讨伐成德的战争。当战事陷入胶着,淮西的吴少诚悄无声息的死去。他的结义兄弟,一个叫做吴少阳的人,从吴少诚的手中接过了权力,自立为淮西节度使。此时的长安,实在没有两线作战的实力与勇气,只好顺水推舟,正式下诏承认了吴少阳的地位。机会,就这样悄悄的从李纯的指缝中溜走,但李纯并没有懊悔,因为,他还年轻,他还有大把的机会,他可以等。现在,机会似乎来了。

奏折的作者是吴元济,淮西节度使吴少阳的儿子。在这道奏折中,吴元济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说我父亲病了,病的很严重,不能处理军务,所以令我代理云云。自以为是的吴元济哪里知道,现在的长安耳聪目明,早已洞悉了事情的真相,淮西节度使吴少阳已经死了!

吴少阳死了,作为儿子的吴元济首先想到的不是悲痛,而是他那死鬼老爸屁股底下的那个淮西节度使的宝座。本来,父死子继,几十年来已经成为各地藩镇的惯例,但可恶的李纯却打碎了节度使们的美梦,将节度使的任免权收回了长安。吴元济要想成功上位,还要颇费一番周折。在此之前,一定不能让长安知晓父亲的死讯,只有这样,才能稳住长安,稳住李纯。怎样才能稳住长安呢?吴元济绞尽脑汁的思来想去,最后一拍脑瓜,有了!一道掩耳盗铃、自说自话的奏折就这样诞生了。

看完奏折,李纯一声冷笑,随手将其扔进了垃圾箱。曾经错失的机会再度降临,李纯不想辜负上天的美意,因此,他根本不想与自欺欺人的吴元济废话,直截了当的派出了前往蔡州的使者,吊祭吴少阳的使者!

阴谋被长安搞成了阳谋,吴元济简直气疯了。气急败坏的吴元济狗急跳墙,派出了他的精锐骡子军,四处烧杀掳掠。对了,忘了介绍,淮西没有多少骏马,却盛产一种驴马杂交的怪物,骡子。原淮西节度使吴少诚为了积累与长安对抗的资本,疯狂扩充军队,召集了大量亡命之徒,战马不够怎么办?好办,淮西不是有骡子吗!于是,大名鼎鼎的骡子军就这样诞生了。

张牙舞爪的吴元济伸出了罪恶的魔爪,试图用血淋淋的屠刀向长安示威:舞阳被屠,叶县被焚,鲁山、襄城被掠,……一时之间,关东一带风声鹤唳、人心浮动。最可怜的是那位来自长安的使者,工部员外郎李君何,围着蔡州城走了一遭,却连城门的一块砖瓦都没有摸到,不得不驰回京师。吴元济天真的以为,自己色厉内荏的屠杀,可以吓到少不更事的天子。但是,他错了,正相反,他倒行逆施的暴行非但没有吓到长安,反而增强了其收复淮西的决心。

马蹄铮铮,旌旗蔽日,长安征召的十六路大军,从四面八方涌向淮西战场。但是,吴元济并不怎么担心,因为他是一个狂妄的人,而狂妄的人大多无知,就像当年日本军国主义者叫嚣要三个月灭亡中国一样无知。但,很快,吴元济就意识到自己错了,因为他遇到了三柄匕首,三柄削铁如泥的匕首。

第一柄匕首是田布,魏博节度使田弘正的第三个儿子。早在魏博节度使田弘正还是魏博兵马使田兴的时候,年纪轻轻的田布就准确预见了田季安行将败亡的结局,悄悄劝说自己的父亲,要选择一个恰当的时机,归顺长安。素怀忠义的田兴接纳了儿子的建议,执掌魏博后,就将魏博六州的地图,飞马送往了长安,与此同时,田布也被父亲委以重任,成为亲兵统帅。接到淮西抗命的消息,被皇帝赐名的田弘正,立刻派自己的儿子,率领三千亲兵,奔赴淮西。在血流成河的淮西,田布率领自己的三千精锐大破凌云栅、强攻取郾城,大小十八战,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杀得淮西士卒闻风丧胆、望风披靡。当然,最令淮西胆寒的是沱口之战。当时,长安使者裴度亲临沱口前线督战,淮西第一悍将,吴元济的女婿董重质,率领名闻天下的骡子军大举来袭,形势万分危急。千钧一发之际,田布率二百亲兵杀了出来,二百零一名铁骑如旋风一样卷过战场,数万疯狂的骡子军精锐瞬间被冲的七零八落。田布来去如风,风卷残云的气势彻底击垮了淮西士卒的意志,数万军队瞬间崩溃,仓皇败逃。

第二柄匕首是一个书生,一个白面书生,时任鄂岳观察使的柳公绰。对了,柳公绰有一个弟弟,亲弟弟,名叫柳公权。与弟弟一样,柳公绰也是一个著名的书法家;与弟弟不一样,柳公绰还是一个出色的军事家。当然,柳公绰的这个荣誉,那是踏着无数淮西士兵的鲜血获得的。

其实,柳公绰不懂军事,长安也知道他不懂军事,本来没有让他出征的意思,只是让他发兵五千,交给安州刺史李听指挥。这本来是一个不错的任命,因为李听是中唐名将李晟的儿子,是如假包换的将门虎子,而柳公绰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文官。但心高气傲的柳公绰不服气,因为他虽然是文官,但是官职要比李听高;李听虽然是武将,且是将门之后,但是官职要比他小。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朝廷因为他是文官,就想当然的以为他不能带兵。“朝廷以我为白面书生,不知军旅么?”愤懑的柳公绰仰天长啸,随后作出了一个让他名垂青史的决定,上书长安,自请督兵效力。

心高气傲的柳公绰并不是一个狂妄自大的人,他清楚的知道,行军打仗,自己确实不如李听。因此,接到长安复旨准行的圣旨后,他就驰至安州,面见李听,恩威并施,敷陈大义,当即任命李听为都知兵马使,并挑选六千精锐,交给李听指挥,反复叮嘱道:“行营事尽属都将,尔等休得违令!”李听感恩畏威,如出麾下。

摆平了李听,柳公绰的下一个举措就是严明军纪,他号令严肃,又爱兵如子。士卒在行营者,家属疾病死丧,一律厚加赏赐给之;有将士之妻,耐不住寂寞,与人私通者,皆沈之于江。士卒皆喜曰:“中丞为我治家,我何得不前死!”一日,柳公绰最心爱的坐骑忽然受惊,踢死了马夫。公绰命杀马以祭之,左右劝曰:“那个马夫自己不小心,这是一匹好马。杀之,太可惜!”公绰曰:“材良性驽,何足惜也!”竟杀之。因此,全军上下,人人畏威怀德,愿为其死战,柳公绰因之连战连捷,威震淮西。

如果说田布和柳公绰让吴元济颇感头痛的话,那么大唐帝国的第三柄匕首,名将李光颜则直接将他放在了火上,烤的吴元济外焦里嫩、苦不堪言。

李光颜本来不姓李,他原来的名字叫阿跌光颜。没错,这是一个胡人,但与忘恩负义的胡人安禄山不同,李光颜是一个心怀忠义的胡人。

与翰墨飘香的柳公绰不同,阿跌光颜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无形的杀气,因为他出身于地地道道的武将世家。他的父亲阿跌良臣曾是郭子仪麾下的一员大将,在那场忽如其来的“安史之乱”中,阿跌良臣追随郭子仪南征北战,战功显赫;他的姐夫舍利葛旃曾因斩杀“斗神”仆固暘而声名远播;他的哥哥阿跌光进曾在定州新乐(今新乐)木刀沟大破承德王承宗,威名远扬,上达圣听。天子李纯因其“夙有诚节,克著茂勋,赐姓李氏”。从此,阿跌光进变成了李光进,阿跌光颜变成了李光颜。在这个将星云集的伟大家族,李光颜无疑是其中最耀眼的一颗。他的一生,是一个不断书写传奇的一生,当然,用的不是手中的狼毫,而是耀眼的刀枪。

李光颜的人生传奇,是从一个不幸的童年开始的。生逢乱世,是那个时代共同的悲哀;幼年丧父,则是李氏兄弟永远的痛:当戎马一生的阿跌良臣,疲惫的闭上双眼,再也没有睁开的时候,阿跌光颜还是一个无知的孩子,一个刚满三岁的无知的孩子;他的哥哥,阿跌光进也不过是一个青葱少年,一个只有十三岁的青葱少年。幸亏,他们还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亲人,他们的姐夫,舍利葛旃。

战场上,舍利葛旃是一个叱咤风云的真英雄;战场下,舍利葛旃是一个重情重义的真汉子。岳丈去世后,舍利葛旃无怨无悔的承担起抚养两个内弟的义务。从此以后,他不仅是他们的姐夫,还是他们的父亲,更是他们的师傅。在舍利葛旃的精心呵护下,阿跌光颜开始茁壮的成长,不知不觉间,阿跌光颜走过了懵懂无知的童年时光,走进了年少轻狂的青葱岁月,他过人的军事天赋也开始初露端倪,得到了姐夫舍利葛旃的认可。舍利葛旃曾不无自豪的当众称赞自己的这位小舅子“此子勇健,吾所不逮!”

但舍利葛旃毕竟只是一个武将,无法给自己的两个内弟提供大好的前程,兄弟俩要想博取功名,就必须走进血雨腥风的战场,在一场场生死拼杀中,一点点积累自己升官的本钱。就这样,青葱少年阿跌光颜跟随自己的哥哥走进了军营,成为太原留守、北都长史马燧麾下的一名普通军校。就是在这里,阿跌光颜遇到了自己生命中的第二个伯乐,他的长官,太原留守、北都长史马燧。

说起来,这个马燧似乎有一个特别的本事,那就是擅长相面,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这个属下时,阿跌光颜已经成长为一名河东军裨将。就是这一次会面,阿跌光颜给马燧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自己的左右说出了精准的预言:“若有奇相,终必光大。”不仅如此,马燧还亲自解下自己的佩剑,郑重的将其赠给了他心爱的部下,裨将阿跌光颜。

马燧的肯定和赞许给了阿跌光颜莫大的精神鼓舞,却没有任何现实的帮助。阿跌光颜要想博取更大的功名,还需要在枪林剑雨中,一刀一枪的去拼搏。此后的阿跌光颜作战好像打了鸡血,那真是战不惜命,斗不惧死,在讨伐李怀光、杨惠琳的战役中,屡立战功。后随高崇文平蜀,搴旗斩将,出入如神,因此声名鹊起。元和四年,光颜随兄光进在木刀沟大破成德王承宗,名动海内,上达圣听,赐姓“李”,授职洺州刺史。

进入长安视野的李光颜,迎来了一生中的第三个伯乐和贵人,当然,也是最大的一个,因为这个贵人正是大唐天子李纯。元和九年(814)秋,李纯提拔李光颜为陈州刺史、忠武军都知兵马使,十月再擢升为忠武军节度使、检校工部尚书,准备让其独当一面,率军讨伐蠢蠢欲动的淮西节度使、藩镇割据的魁首吴元济。

淮西战事一起,吃了兴奋剂的李光颜率领他的一批钢铁战士,一阵猛冲猛打,将淮西的骡子军打得晕头转向。李光颜就这样一路凯歌,一直进军到溵水,列营于时曲。一败再败的淮西知耻而后勇,决定给孤军深入的李光颜一个教训,好好的出一口胸中的恶气。他们集结数千精锐,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悄悄包围了李光颜的大营,准备上演一出瓮中捉鳖的好戏。

次日凌晨,一觉醒来的李光颜发现自己被困在了大营,他二话不说,率领二三骑毁栅突出,冲入密密麻麻的敌营,挡者披靡,那是相当的拉风。但拉风是要付出代价的,数千淮西精锐竟然挡不住区区几个骑兵,任他们来去如风,几进几出,如趟平地,是可忍孰不可忍!打不过你,还射不死你吗?如梦初醒的淮西士卒纷纷拿起了弓箭,箭雨,一阵又一阵的箭雨,密密麻麻的向李光颜身上招呼,他的儿子哭哭啼啼的抓住他的马鞍,劝他不要深入。杀红了眼的李光颜挥刀将其斥退,带着一身的羽箭,狂呼着杀向敌军。

主帅效死,部下自然人人激愤,个个如下山猛虎,呼啸着冲向敌营。一向彪悍的淮西士卒,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疯狂的阵势,人人胆寒,个个心惊,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铁骑狂奔,卷起一股狂流,将无数淮西将士卷入其中,将他们一一碾碎,化成一片血海,映红了初升的太阳。驴马杂交的古怪畜生挡不住嘶风啸月的龙驹,就好像淮西的骄兵悍将挡不住李光颜的虎狼之师一样,围歼地变成了屠宰场,只不过双方交换了一下角色。

淮西副将赵昌时呆呆的骑在骡背上,望着身边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哀嚎着倒下,瞬间被碾成一团血肉模糊的尸骨,他崩溃了,挣扎着要逃离这个可怕的人间地狱,却怎么也逃不出去。突然,他眼前一黑,从骡背上重重的摔了下来,昏了过去。

当赵昌时从昏迷中悠悠醒来的时候,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瑟瑟的秋风和远处寒蛩的哀鸣。时令正是深秋,时间恰是深夜,无星也无月的深夜,黑暗像一个魔鬼,笼罩了这个曾经的战场。

赵昌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呼吸很不顺畅,似乎有什么东西压在了自己的胸口。他伸出双手,胡乱的向四周的黑暗摸去,发现自己竟然被深埋在层层叠叠的残肢断骸之下。他耗尽全身的精力,从尸体堆中爬了起来,一阵冷风吹过,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一股凉意袭遍全身。

“赵大珠”,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随着萧瑟的秋风飘进了赵昌时的耳膜,那声音似乎很熟悉,又似乎很陌生,对,是在点名,点淮西将士的名。是吴元济在检阅早操,还是来自地府的使者在召唤战死的亡灵?赵昌时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想听到自己的名字,但是一千多个名字过去了,还没有轮到自己。赵昌时有些累了,想活动一下自己的身体,不料,一阵剧痛袭来,他又一次昏了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一轮红日已冉冉升起,秋日的阳光温柔的撒在大地上,撒在一片狼藉的尸体堆上,也撒在赵昌时的身上。和煦的阳光唤醒了赵昌时的意识,也让他有了些微的力气。他艰难的爬起身来,痛苦的环视着四周横七竖八的尸体。一个个曾经年轻俊朗的青春面庞,如今却写满了死亡的恐惧。昨日有说有笑的亲密战友,却成为今天战场上的一缕亡魂,赵昌时叹了口气,准备离开这个让他终生难忘的战场。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钻入了他的脑海,那个声音,昨夜那个深邃的若有若无的声音,那个声音点到的名字,如今都已经成为一具又一具冰冷的尸体。那是来自阴间的声音,呼唤着一个又一个战死的孤魂野鬼。战争还在继续,亡灵还会增加,下一个亡灵会是谁呢?是我赵昌时吗?不,绝不,这可恶的战争,我诅咒你!声嘶力竭过后,赵昌时拖着疲惫的身体,步履蹒跚的走向远方的一座大山,他依稀的记得,那座山上有一个破败的小庙。

身中数箭的李光颜没有死,他的人生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他的传奇还在继续,他的故事还有更加精彩的桥段。他生龙活虎的伟岸身躯,成为淮西将士的噩梦,也不断煎熬着吴元济脆弱的神经。吴元济,你还能撑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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