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啪!
长乐殿门口,半人高的长信宫灯忽的炸裂,原本明亮的光线暗了一圈。光晕幽幽,映照着鎏金灯座上半跪侍女的表情显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怪异。
皇后只觉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愕然、憎怨、不甘……种种情绪翻腾,最后化为了刺骨的寒。
从圣人出现的刹那,皇后便知道她和大兄的谋算失败了。多年夫妻,纵是怨偶,皇后也自诩她对圣人的了解不在任何人之下。以圣人谨慎的性子,若无掌控局势的自信,他绝不会出现在长乐殿,出现在皇后的面前。
“呵。”
皇后发出僵硬的笑声,一点点扭转身子,跟着圣人进了长乐殿。没有多余地喊内侍、宫娥,这种时候喊过来又如何?不过是多个人看自个狼狈的样子。她冷漠地想,忽的不知想到什么几步越过圣人,站到惯常待得位置前,居高临下看着圣人。
反正都要死了,她憋了二十多年,临死前放纵一把又如何。
对上毫不掩饰的、满是怨恨的目光,圣人顿住了脚步,眉头微微皱起。
“十七年了,你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这般愚蠢和自大。”
自卢绮娘死后,这是圣人跟皇后说的第一句话。过去两人默契地无视对方的存在,有什么都靠内侍传话。皇后差一点忘记了,圣人对看不上的人一贯的那种刻薄和苛刻。
心里头有火冒起,皇后上前一步,厉声道:“我愚蠢、我自大?是谁把你逼到重伤濒死?是谁把你逼得像缩头乌龟一样躲着不敢出来?今日我败在你手下只是时运不济,你以为你比我强出多少?若非家族拖后腿,我早就、早就……”
皇后胸脯剧烈起伏,目光恨恨地瞪着圣人。
“早就如何?”圣人冷笑,“你想学则天顺圣皇后也要看有没有则天顺圣皇后的聪明。你要谋反、你要杀朕,朕其实一点也不生气。天家无情,前有文皇帝,后有文明武德大圣大宣孝皇帝,权利的滋味甘美,你要争要夺,朕随你。能不能争到,能不能夺到,看你的本事。可你竟是蠢到跟圣域陶家联手!与虎谋皮的后果你想过吗?朕和历代先祖殚精竭力想要搬倒头上的大山,你却蠢到自己非要顶一个?”
这番斥责下来,皇后自然不服。
“圣域做太上皇和陶家做太上皇有什么区别?圣人头上顶着如此之多的术士,陶家就一个,我还赢了呢。况且圣人能卧薪尝胆、忍辱负重逼着圣域低头,吾儿为何不行?一旦剥离了术士‘神’的光环,把他们当做一个普通的藩王,又有什么难以处理的?”
“普通藩王?有一个陶家就会有第二个陶家,第三个!到时你如何?把整个大唐都割让出去?你当圣域术士都是傻子,由得你摆布?便是不说术士,你拿神仙散控制朝臣,你当他们会甘心服你?”
“不甘心又如何!”
皇后嘶声道:“吾是皇后,吾生的孩子是嫡子。可朝中之臣有眼无珠,竟是看重越王那个蠢货。你当他们真是觉得越王好,是他们觉得越王蠢好控制,惧怕吾身后的卢家。吾拿神仙散引诱他们,一个个连越王是谁都不记得了。这样的人低头做狗就算了,想要吠几声,也要看吾答不答应……”皇后越说越疯狂,“圣人威压天下三十年,你可以,吾和吾儿为何不可?”
“因为朕比你和三郎聪明。”
“那沈五郎那个孽种呢?”
皇后咬咬牙,干脆戳破皇帝的心思。
“你说吾与虎谋皮,他跟李流光呢?难道不是与虎谋皮?李流光又是术士,又是不知从哪来的妖孽,你就不怕沈五郎被吞吃的连渣都不剩?你就笃信他比吾儿聪明?”
圣人垂下眼:“五郎有没有比三郎聪明暂且不论,他比三郎运气好就够了。你看李小七是妖孽,然妖孽又如何?只需的他对五郎实心实意,他越妖孽,五郎受益越多,朕越高兴。”
“你……”
这句话似一个钩子,勾起了皇后久远的记忆。她蓦地冲到圣人面前,双目通红、神色扭曲:“你早就知道,对不对?当日我说卢绮娘是妖孽,你骂我是疯子,其实你心里根本知道她就是妖孽,对不对?”
她死死盯着圣人,圣人漠然地看着他。
“哈哈哈哈。”皇后大笑起来,宛如癫狂。“卢绮娘越妖孽,你受益越多,越高兴。所以你不在乎她是不是妖孽。你怕我戳穿她的真面目,你说我是疯子,阿耶阿娘也说我是疯子,所有人都说我是疯子,其实我根本没疯,是不是?”
尖利的笑声响在耳旁,圣人心底无一丝波动,只记忆仿佛逆流而上,回到了二十年前。皇后怒气冲冲地跟他争吵,一口咬定绮娘不是卢家小娘子,而是不知哪来的孤魂野鬼。
当时他其实已有察觉,绮娘的情况并非简单的失忆。尽管绮娘竭力表现出符合人们认知的小娘子的样子,但偶尔不经意的举动骗不了人,她对这个世界的陌生感也绝非一个失忆可以瞒过去。
但谁在乎呢?
他喜欢绮娘,喜欢的便是绮娘这份不同寻常。他的每一个荒诞不经的想法,绮娘都会理解、肯定、支持。不是因为他是圣人,而是绮娘真的相信他说的那些,支持他做的一切。他跟绮娘在一起,只觉得如春日的树木,说不出的舒展和恣意。
所以绮娘是妖孽又如何?他不怕绮娘,反而担心圣域知道了绮娘的来历会抓走绮娘。当皇后跟他指出这一点后,他心中升起的不是被骗的愤怒,而是巨大的担忧。
他怒斥皇后胡说八道、指责皇后因为嫉妒绮娘而胡言乱语。他说皇后疯了,全天下人便都认为皇后疯了。
卢家也不例外。
“你根本不爱卢绮娘,你根本就是利用她……”皇后表情狰狞,一句话拉回了圣人的思绪。
沉埋在心底的感情蓦地爆发,圣人自踏入长乐殿后,头一次露出了怒色。
“朕心悦绮娘,朕爱她、敬她、怜她,恨不得把天下都给她。如果不是你的愚蠢、嫉妒、恶毒,绮娘怎会早早病逝?你利用绮娘的善良逼着她嫁入沈家,逼着她离开朕,逼着她一退再退不得不躲入协会寄人篱下。你口口声声骂绮娘是妖孽,绮娘害了卢惜绮,你怎么不问问卢家,卢惜绮落水跟绮娘有什么关系?沈亭誉宁可喜欢一个妓子也不喜欢卢惜绮,卢惜绮自己想不开抑郁而终又跟绮娘有什么关系?你不怪卢家下人伺候不周害的卢惜绮落水,不怨沈亭誉不顾卢沈两家情谊把卢惜绮跟个妓子放在一起,你反而全怪到无辜的绮娘身上。
绮娘做错了什么?
她唯一错的就是稀里糊涂托生到卢惜绮的身体上醒来。她把自己当做卢惜绮,敬你畏你,孝顺你阿耶阿娘,小心翼翼地过着每一天。她没了之前的记忆,不知朕是圣人,是朕骗了她,和她又有什么关系?你骂她勾引朕,利用她的善良逼着她嫁给沈亭誉,满足卢惜绮的心愿。你问过她的意愿了吗?你逼死沈亭誉喜欢的妓子,推到绮娘身上,你想过绮娘如何在沈家立足吗?
你恨绮娘,是真的恨她替了卢惜绮吗?你恨的是她得了朕的心,恨她威胁到你的位置。什么卢惜绮,什么姐妹情深,不过是一个遮羞布。
绮娘心善,就因为占据了卢惜绮的身体,一直对你、对卢家心怀愧疚。朕要废了你,是绮娘求朕让你继续做大唐的皇后,保卢家一世富贵。直到死前绮娘都跟朕说她不怪你,你做的没错,是她占据了卢惜绮的身体,是她来的时间不对……绮娘对你、对卢家仁至义尽。若非绮娘,朕、朕早就想屠了你们全家!”
最后几字如惶惶雷音炸入皇后脑海,拉回了她的一丝清明。之前圣人说的诸多替卢绮娘辩驳之语,皇后并未听进去。她恨卢绮娘占据了自家小妹的身体,恨卢绮娘勾引皇帝,恨皇帝心悦卢绮娘。二十年下来,这种憎恨早已如一颗种子深深扎在心底,生根发芽长成了一棵苍天大树。这棵树以仇恨为养分,一日日被她的偏执浇灌,混合着心底深处的阴暗,早已扭曲的不像样。如果仅凭皇帝几句话便能说服,两人也不会隔阂如此多年。
“呵……”
皇后自嘲地笑了起来。
“在圣人心里,卢绮娘自然千般好万般好,吾跟卢家为圣人做的再多,也比不上卢绮娘的一根头发丝。”
“你们为朕做的?”圣人低头漠然地看向皇后,“你、还有卢家做的一切不是为了朕,是为了朕脚下的这个位置。你们心心念念,虚寒问暖的是朕手中的权利、是富贵,唯独没有朕!”
噼啪!
炸过一次的灯芯再次炸裂,燃了一整夜的宫灯迅速熄灭。幽幽月光下,皇后在圣人的逼视下缓缓移开视线,身子一软跌倒在了地上。
……
卯时刚过,朝暝冉冉东升,一抹金光刺破云层,昭示着新的一天到来。
李流光一夜没睡,翻找出以前的字帖来,凝神静气地练了一晚上字。自寅时过半,外面的动静便越来越小。方管事鼓着勇气跑到府外看了看,据巡逻的兵士说长安城的回鹘人都差不多被抓起来了,今夜不过虚惊一场。
跟李流光说起这些,方管事满脸喜色。
李流光却不如他这般乐观。回鹘人不过是个幌子,也不知所谓的抓回鹘人,是圣人平定了叛乱还是幕后黑手得逞了。
“小郎君。”方管事想到什么:“巡逻的兵士们还说驻扎在商州的龙武军昨夜进了长安城,现在正替换了神策军守卫着大明宫呢。”
“龙武军?”
方管事点点头,压低声音道:“好像神策军跟回鹘人有些牵连,所以才连夜调拨龙武军来。”
李流光轻轻松了口气,那看来是圣人赢了。商州离着长安颇有一段距离,根本不可能连夜赶过来,只能说圣人早有准备。难怪,他若有所思,圣人遇刺后迟迟不露面,想必是已经不信任身边的人了。
这么想的话很多事情便说得通了。
他心里转了一圈,问到了重点:“有五郎的消息吗?”
方管事摇摇头正要说话,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外面传来。李流光心中一动,起身面带期冀地看过去,正对上沈五郎灿若星辰的笑脸。
虽然只有一日未见,但两人此时都颇有种如隔三秋之感。靠的近了,李流光注意到沈五郎身上满是灰尘,鬓角发梢晦暗,衣服上更是隐隐有火|药的味道。顾不上说什么,他转头便唤人准备热水热食。不一会,早有准备的仆役捧着各色器具上前,或以香汤净面,或以艾叶扫尘,最后又捧上干净的衣裳,换下了沈五郎一身的凶煞血气。
对于这么多人围着自己沈五郎原本面带不耐,但对上七郎笑盈盈注视着他的神色,脸上的不耐逐渐变得温柔下来。
夜里蔡伸阴差阳错引爆了一箱子火|药,不仅爆炸中心的上百个死士被炸了个尸骨无存,附近的宫殿楼阁更是坍塌无数,连紫宸殿都受到波及,塌了一多半。沈五郎当时离着不远,亲眼看着紫宸殿在爆炸的冲击中倾倒,心中一股寒意冒出,冷汗已流了下来。
事后听蔡伸说起,他更是庆幸不已。这是蔡伸运气好,提前引爆了火|药。若是蔡伸疏忽过去呢?倘若他不小心遇到,无心防备之下,被炸个尸骨无存的会不会便是他了?
一想到夜里有可能同七郎天人永隔,沈五郎便心有余悸。此时回到熟悉的环境中,整个人放松之余不免对李流光更是痴缠,连换洗时都要李流光陪在他身边。
“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见收拾地差不多了,李流光噙着笑说道。
沈五郎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似有心事般坐到他的身旁。
“怎么?”
沈五郎轻吐一口气,期待地看向他:“那个人说阿娘没有死。”
“!!!”
李流光有些怀疑自己听到的,卢绮娘没有死?可无论是杨馆术士还是舅舅,都提到卢绮娘难产去世,怎么会没死?
“阿娘……圣人?”李流光不知该如何问。
沈五郎对这个消息也半信半疑,犹豫地解释道:“那个人说是阿娘自己说的。阿娘生我时……情形不大好……”李流光适时地握紧了他的手,沈五郎蹙紧的眉头微微松了些,“阿娘跟圣人说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而是来自星海世界。她不会死,她受先知庇佑只不过是要回去原来的世界。阿娘让圣人等她二十年,她还会回来……七郎,你觉得阿娘真会回来吗?”
对上沈五郎期冀的眼神,李流光沉默下来。
五郎说的这些听起来怎么都像是一种安慰,一种念想。先知在精神印记中并未提到卢绮娘说的这些,很大概率这是卢绮娘骗圣人的。大概也是不欲圣人太过难过,有个念想心里的悲痛说不得会少一些。
只是这些话对上五郎满是希冀的眼神,李流光却说不出口,心中也忍不住想,莫不是圣人说的是真的?仔细想想先知的本体是缔虚之虫,缔虚之虫可是随意穿梭时空的存在。他和卢绮娘来到这个世界,缘由便是如此。万一先知真能送他们回去呢?
这个念头冒出,李流光心中不免微颤,如果还可以回去?不对,他突然想到一点。先知就要死了,而圣人早已知道了这个消息。卢绮娘说的是让圣人等他二十年,可现在才过了十七年,离着约定还有三年时间。
莫不是圣人同圣域联手便是为着这个?
早些时候他便怀疑圣人同圣域联手的动机,按说圣域消亡圣人应该是最高兴的,但高运明积极自救,圣人不仅没有隔岸观火,反而同意了高运明刺激圣人醒来的做法。他以前一直想不通其中的缘由是什么,现在看来很大可能落在了“卢绮娘”身上。
圣人是真的相信卢绮娘说的二十年之约。
种种思绪飞转,李流光认真看向沈五郎。“阿娘会不会回来我不知道。”沈五郎眼中的光瞬间便熄灭了。“不过……”李流光起身从榻前拿过来一个沉香木做的小盒子,轻轻推到沈五郎面前。
“这是昨日先知给我的,里面有阿娘的消息,五郎要不要看一看。”
“……阿娘?”
沈五郎眼中的光再次亮起,小心翼翼打开盒子。翠绿色的光晕散开,漂浮在木盒中的精神印记显露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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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夜快乐~么么哒(づ ̄3 ̄)づ
月底争取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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