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
乍然听到“小七”这个独属于家人的称呼,李流光微微有些一愣。自离了国公府陷于草原后,再无人这样叫过他。他略一犹豫,迟疑地看向来人,本以为会感到陌生,然很快就在来人脸上找到了熟悉的感觉。
大约是兄妹的缘故,程彦中同李母程宛如长得颇有几分相似。李流光守在程宛如身边十几年,早已将母亲的容貌刻画在心中。如今见到程彦中,肖似的长相很快勾起血缘的回应,一股源自体内深处的情绪涌动,逐渐消弭了李流光见到程彦中时表现出的生疏。
“舅舅!”
李流光的语气变得肯定,眼中多了些他乡遇亲人的欣喜。他几步走到程彦中身边,语气不自觉透着欢快道:“您怎么来了?”
这份天然的亲昵让程彦中十分满意,闪烁的眼神中满是欣慰与毫不掩饰的喜悦。就像做过无数次一样,他自然地抬手拍了拍李流光的肩膀,和煦道:“舅舅听说小七在草原不肯回长安,过来看看你,顺便接你回去。”
李流光:“……”
回去这个词带来的冲击有些猝不及防,他下意识转头看了沈倾墨一眼,同沈倾墨愕然中带着凝重的眼神相对,反应过来含糊道:“阿娘没跟您说吗?我在安北还有事……”
程彦中把李流光的动作看在眼中,不动声色瞥了沈倾墨一眼,含笑招招手,示意沈倾墨上前,说:“这是五郎吧?犹记得上次见你,你还在襁褓中,没想到一眨眼,五郎已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了。”
这种口吻……沈倾墨心中惊疑,面上却是不露,上前恭敬道:“程彦中术士。”
程彦中轻笑起来:“不必如此生疏,叫我一声世叔便好。”
他越是态度和善,沈倾墨越是狐疑,连李流光面上都忍不住露出讶然之色。然程彦中看在眼里却是无意解释,只跟沈倾墨微微颌首,便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李流光身上。
“小七。”他耐心解释道,“你阿娘有喜了,约莫是年纪大的缘故,怀相不是特别好,一直在长安的别院养胎。舅舅也只是你阿娘初到长安时见过一面,之后一直是书信往来,有些事你阿娘说的也不清楚。”
听到李母的消息,李流光顾不得其他,径直问到:“阿娘的身体好吗?”
程彦中点点头:“小七且安心,你阿娘服用了为你求得那份圣水,身体已经无碍了。”
那就好!
李流光轻轻松了口气。上次于怀恩回长安时,他还曾动过从星盟购入几份基因修复液,托于怀恩带给家人的心思。但转念财帛动人心,在不知圣人为人的情况下,此举是福是祸尚不好说,于是便熄了这个念头。
思绪闪过,他正要问问父亲和祖父的情况,曹聪和柳木舟前后脚走下飞艇,很自然走了过来。
“这种鬼天气!”
曹聪边走边抱怨,抖着身上的肥肉裹紧了外面的大氅,恨不能整个人缩成个球。他从出生便生活在长安,最多活动的地方便是皇家术士协会,少有到过这么冷的地方。如今草原进入寒冬,正是最冷的时候,即便有阳光洒落,也无法阻止冷冽的风如刀子般从人的身体刮过,带来刺骨的寒气。作为术士,曹聪向来养尊处优惯了,乍一离开飞艇,颇有种把热带鱼投入北冰洋的瑟瑟感,连说话的语调都一波三折,带着明显的颤音。
及至走近,确认在场没有范世杰的身影,曹聪的眼中不免闪过一丝失望。但他很快便打起精神,视线在沈倾墨同李流光身上梭巡一圈,只一眼便肯定了李流光的身份,当下笑的和蔼可亲。
“你便是程彦中术士口中的小七?”
曹聪语气和善,没有丝毫术士的架子,给李流光留下一个不错的印象。他闻言点点头,曹聪便又笑了起来:“我是曹聪,皇家术士协会一级术士,也是范世杰术士的好友,你应该听过我的名字。我听说范世杰术士正在这里做客……”他打了个哈哈,“特意来看看他。”
从交流上来说,术士是一种习惯直来直往的生物。这一点曹聪身上体现的尤为明显。在意识到范世杰居然不在等候的人群中时,他迫不及待地表明了自个的来意。
当然鉴于范世杰写给他的信中太过含糊其辞,不管是事关星器,还是事关自己的处境,都寥寥几语一笔带过,让曹聪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在提到范世杰时,不免有些为难,不知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不过“做客”这个说法妙就妙在适用性颇广,哪怕就是被人俘了,也能说是请来做客嘛。当然曹聪万万想不到事实却正是如此。此时正目光灼灼看着李流光,等着他的解释。
“您是曹聪术士?”
李流光颇有些意外,不以为曹聪居然真来了草原。他记得范世杰原话是有什么问题可以写信同曹聪交流,显然曹聪的到来并不在范世杰的预料当中。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曹聪对“酸”的研究算得上是专家,正是李流光此时需要的。
想到这里,他马上用一种老板打量员工,头狼打量羊群的目光上下审视地打量着曹聪,心中评估着把曹聪留在草原的可能。唔——对方怕冷,可以在火炕火墙的基础上再加几个炭盆,务必保证屋内的温度达到30度。至于旁的,倒是可以问问范世杰,曹聪有哪些兴趣爱好。显然,从协会挖人来安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正所谓没有挖不倒的墙角,只有不努力的小三。事在人为嘛。
大约是李流光的目光太过热切,曹聪凭白生出一种被目光炙烤的错觉。他哈哈哈地笑了几声,笑容僵在脸上,迟迟不知该切换成何种表情。
好在李流光很快道:“范世杰术士今天正好有个实验,如果您想见范世杰术士的话,我待会派人请他过来。”
“实验?什么实验?”
问话的却是晚到一步的柳木舟。
作为范世杰的好友,柳木舟显然十分关心范世杰的研究进度。
“您是柳木舟术士?”
李流光试探地问了句,并飞快看了眼程彦中。
程彦中含笑点点头,并不阻止李流光同曹聪及柳木舟的交谈,隐隐还带着鼓励。虽然在常人眼中术士身份高贵,但术士同术士也不尽相同。有天分没天分,有前途没前途,有背景没背景……各式潜规则充斥在术士的交往间,形成一道道看不见的身份沟壑。
曹聪和柳木舟,一个一级术士,一个二级术士,还不被程彦中看在眼中。李流光作为他的外甥,背景如此,又有着俘虏一名二级术士的辉煌战绩,已然有资格以平等的身份同曹聪及柳木舟对话,不需要他出来做什么。
果然柳木舟点头后,李流光轻笑道:“范世杰术士正做的实验是关于蒸汽纺织机的。”
“蒸汽纺织机?”曹聪很有兴趣地搭话,“这是一个新的研究方向吧?圣域方面应该还没有类似的研究。”
“确实。”柳木舟点点头,似被勾起不满,轻声抱怨道:“圣域这些年固步自封,在很多领域方面只敢原地踏步,全无创新意识,蒸汽机就是很好的例子。在这样下去,圣域迟早要被你们协会压过一头。”
皇家术士协会与圣域既系出同源,又彼此竞争,柳木舟作为圣域的术士这样讲,程彦中同曹聪都轻轻笑了起来,显然是颇为赞同他的话。
当然,适当的互吹也是必要的。
曹聪开口道:“圣域的底蕴还是有的,这方面协会还差得远。”
柳木舟对此不置可否,重新把话题扯了回来,问李流光:“范世杰说你手里有改良的土豆?”
“不错。”李流光态度坦然,“我手头确实有改良土豆和相关技术。想必范世杰术士跟您提了,我想请您来安北做客,报酬便是我说的这些。”
柳木舟微微眯起眼睛打量李流光,问:“你要我做什么?”
“研究种植一种新作物。”
柳木舟几乎立刻点头:“可以。不过……”他略有些为难地看了程彦中一眼,心一横道,“成果要归我。”
“当然。”李流光爽快答应,“研究成果及论文署名等一系列相关权益都归您,我只要种植成功即可。”
原本想要说什么的程彦中听到这里,确信李流光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清楚自己放弃了什么,当下保持着含笑的表情看着双方,并没有介入谈话。
两人几句话说完,一旁的曹聪只看得目瞪口呆,半晌回不了神。
——就这么简单?柳木舟就这么几句话把自己卖了?起码也得问问这里的研究条件什么的吧?
他心中呐喊,脚下却是不歇地跟着李流光前往工坊。据说李流光同范世杰的实验室都在那里。曹聪心中有些不以为然,他虽然没来过安北,但依着长安城外俱是乡下的说法,安北这里显然是乡下的乡下的乡下了。他不觉得实验条件能好到哪里去。
但随着不一会脚下的石子路变成水泥路,道路两边开始出现水泥搭建的房子后,曹聪心中的不以为然逐渐褪去,面上略有些惊讶了。及至他回了工坊,穿过一层层看不到头的院子,进入专门为他们准备的小院后,曹聪脸上的惊讶已变成了满意。
脱去厚重的大氅,温暖如春的房间内光线明亮,大块的玻璃镶嵌在窗户上,折射着浅金色的阳光。几簇开的正艳的腊梅斜插在一只细颈、垂腹琉璃花瓶中,淡淡幽香飘逸,一时让他有些分不清这里是长安还是安北。
等到李流光吩咐人送上准备好的吃食——新鲜的、烤的滋滋作响的牛排,炖的浓香软烂的土豆牛肉,炸的金黄酥脆的薯条,鲜嫩可口的清蒸鲢鱼和出自温室的清炒时蔬时,曹聪更是拍桌赞道:“此等享受,不亦快哉!”
李流光矜持地笑笑,默默在曹聪身上打上享受的标签,对留他在安北更多了一份信心。
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
将近多半个时辰后,几人纷纷心满意足地停下动作。有伺候的奴仆轻手轻脚收拾了杯盘碗筷,奉上香茗。曹聪识趣地拉着柳木舟转到隔壁休息,留下程彦中同李流光及沈倾墨一起。
李流光心知正戏来了。之前无论是他还是程彦中,都有许多话不方便说。他下意识正襟端坐,却听得程彦中轻笑着说:“小七,来!舅舅考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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