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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天堂,被黑暗控制的天堂。在一望无际、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一切都是天堂的财产,一切都被黑暗所主宰。它镇伏在巴布莱尔灰白阴凉的天空之上,俯瞰着下方的土地,那血迹斑斑的钢铁与石块,那隐隐泛着猩红的大片粼粼波光,像一只无情的巨眼,没有什么能够逃过它的注视。
冬天很冷,冰雪很冷,那呜呜呼啸的北风很冷。但是它们都在外面,都在下面,它们闯入不进天堂的大门,接触不到深邃的黑暗。它们没有得到允许,但却被持续着的吸引、持续的徘徊。它们想要进去,想要去瞻仰,想要去围绕着簇拥欢呼、飘飞起舞。
那是什么?它们不知道,但是它们知道就在里面——在黑暗天堂的最深处,让它们躁动不安的存在,比寒冰更寒冷、比严冬更恒久,像是永恒不化的冰块,静静的矗立在时间的尽头,散发着幽幽的蓝光。仅仅只是远远的看上一眼,就足以让人的灵魂冻结。
幸好那并不是绝对必然的,否则现在这里就会出现一座优雅舒适的坐在软面靠椅上喝咖啡的帅哥冰雕了。
莎法提娜手扶着冰凉的边缘台面,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身上散发着浓烈的、不同寻常的气息,盯的久了,甚至会产生她身边的空间都波动扭曲的错觉。她这个样子,或者说这种状态,罗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了,好像印象中只曾经出现过一次,而那一回则实在说不上是多么美好的回忆,哪怕是对于他来说同样如此,至于对别人当然就更不用提了。
他叹了口气,眼睛看向了花园的外面。
酒店顶层的露天花园,是只属于他们的王国。这里禁止对外人开放,只有内部人员才有资格出入。而现在这个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只为了他们两个人而存在。
得益于酒店本身自带的环境调控系统,哪怕外面的天空已经零零飘雪,花园的空气依旧温暖如春。不过反过来讲,哪怕花园里面的空气温暖如春,外面的天空也依旧是在零零飘雪,而且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样子。
所有的雪花都靠近不了这里,哪怕是从正头顶的上方向下缓缓的飘落,也会在接近到一定程度之后触碰到什么无形的屏障一样被温柔、不可抗拒的拨到一边,顺着大楼外面的边缘滑落。它们想要进来,罗兹可以肯定这一点,但是很可惜,它们没有被允许,它们不具备着资格。
做什么事情都要看资格,都要看资本。如果你什么资本都没有,那么你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沉默的仰天看了一会儿,罗兹的双眼逐渐恢复了焦距。没有人知道他刚刚究竟是在看些什么,究竟是在想些什么。他只是闭着嘴唇,手指灵活的把玩着手中已经空掉的咖啡杯,最后把它轻轻的放回到了桌上。他站起身,漫步走到了莎法提娜的身旁。因为这座大露台的面积不小,整个过程比想象中要多费了一点时间。
“介意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与莎法提娜面朝方向相反的背靠边缘的石台,然后一跳将自己的屁股给挪了上去。他双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同前同后的小幅晃着两条腿,仰头闭上眼睛长长的呼了一口气。老实说他这个姿势其实挺危险的,如果两条胳膊一个不稳滑了一下,那么他将直接向后顺着大楼边缘翻落下去。而以他们现在所在的这个高度来说,他到底之后基本上是应该平了。
莎法提娜斜瞄了他一眼,不知道是因为他的招呼还是因为他这危险的动作,总之到最后她抿了抿嘴,将目光给收了回去。“随你便。”她说,“这是个自由的世界……至少曾经是。”
“曾经是吗……”罗兹半睁着眼睛,与灰白色的天空对视,微微张着嘴,“感觉没什么不同。”
“什么?”
“雪。”
罗兹向上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像是要在缥缈的阴云之下接住一片纷扬的小花。但是当然了,保护酒店的独立环境调控系统将斯图加尔本身的大环境模拟造物全部都在特殊的算法之下尽职尽责的完成了完美的过滤,那些罗兹能够看到的,一点都落不进来。
他保持那个动作,持续了几秒钟,最后把手收了回来。可是他的眼睛依旧还是向上,盯着压抑的天空。
“每个冬天的雪,都是一样的。”他说,像是在和自己的科研伙伴进行什么业余的学术讨论,“脆弱,冰冷,只需要一点点的体温就会丧失掉自己本来的面目,变成完完全全的另外一种形态。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还能够算作是它,但可以肯定它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到那曾经属于它的,呆傻可爱、纯白无暇的时刻了。”
“所以那是为什么呢?”
“什么?”这一次轮到罗兹疑问了。
“雪。”
学着之前罗兹的动作,莎法提娜伸出了一只手,抬头向上,五指张开——但是和罗兹那想要接住什么似的不一样,莎法提娜手的方向是反着的,就像是要将天空中的阴云掏出一个窟窿一般。
“为什么那从天空中诞生的雪……那洁白无垢的奇妙物质,在接触到别的什么力量时,就会变成另外的一副模样呢?”
“……”
“它们是被摧毁了,抑或只是适应性的转变、终于有一天会再次回到天空,回归自己本来的形态呢?”
“……”
“说到底,它们本来的形态究竟是什么呢,是雪吗?或者是融化在我们手心之后的水?还是说兼而有之,我们所见到的全部都只是它在不同的情况之下所展露出的不同形态而已?”
慢慢的把空无一物的手收回到面前,莎法提娜低头看着那空荡荡的手心,一把握成了拳头。
“罗兹,告诉我,”她没有抬头,整张脸都隐藏在阴影之中,“究竟哪一面才是真正……才是真实?是雪,是水,还是蒸发掉后无处不在的水汽?”
罗兹看着莎法提娜,嘴巴张开,然后又闭上,再张开再闭上。最后,他摇了摇头。
“可能……连它自己也不知道吧。”
“……是吗。”莎法提娜慢慢的抬起头,仰望天空,然后忽的露出了一丝微笑,“但是,无论如何,还是要感谢它为我的城市带来的美丽。”她半闭着眼睛,疲惫、悲伤而又带着一点莫名的迷醉,“而且我知道,无论怎么变,它最终还是会回归到我最初遇见它的样子,再次从我的世界降临。”
“……但是等到那个时候,它还会是原本的那个它吗?”罗兹停顿了一下,看着莎法提娜问道。
“无关紧要。”莎法提娜平静的摇了摇头,“对我来说,它一直都在那儿,从未变过。”
“……”
罗兹眨着眼睛,放松的坐在石台子上,两条手臂。他看着莎法提娜,好像今天刚第一次认识她一样——有那么一刻,他真的感觉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一个全新的、让他好奇、不知所措的女人。这不知道该说是一件还是坏事。他本来以为自己是这座城市当中与莎法提娜最为亲近的人——从某些方面来说他也的确就是——但是知道此时他才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可能从来都没有真正的了解过莎法提娜……没有了解过真正的莎法提娜。
也许是因为目光实在太过露骨,感觉到了什么的莎法提娜再次歪头,瞅了罗兹一眼。
“怎么了?”
“……你好漂亮。”
“啥?”
“只是突然的感觉罢了。”
罗兹摆了摆手,从高台上少了下来,双脚落在了地上。他转过身,和莎法提娜一起看向了已经开始被朦胧的雪幕所笼罩的巴布莱尔。
“被带来了美丽的城市。”他轻轻的说道,转头看向莎法提娜,“你的城市。”
“……我的城市。”莎法提娜双手再次扶住了光滑的大理石高台,俯瞰着世界,目光淡漠,面无表情,“我的囚笼。”
“……”
“我讨厌这个地方,罗兹。不管愿意不愿意,我生来就被它囚禁,没有任何的选择。这就是我的命运,我生来肩负的责任。我一遍又一遍的说服自己,也许一切并没有我所想像的那么糟,也许在那一团漆黑的深处……在那腐烂堕落的后面,在我看不见的什么地方,还隐藏着什么我所不知道的东西,值得被找到、值得被挖掘、值得被拯救,也许不只是这里,也许还有着其他的地方。我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也许你是对的。”罗兹说。
“也许我是对的。”莎法提娜单调的重复,“但是如果想要做到,就必须要先把眼前的障碍都好好的清理一遍才行。”
“……对了,”罗兹看着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你说过,你已经想到了让战争结束的方法了。”
“不,”莎法提娜摇了摇头,“我已经开始让战争终结了。”
“……”
“在今天太阳落下之前,一切都将会尘埃落定。”
罗兹的眉头彻底扬了起来,“介意跟我好好讲讲吗?”
“当然,”莎法提娜歪头对着他笑了笑,一如既往的像个懒懒的小猫,只有在他面前时才会露出这副样子,“为什么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