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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黎明到来前最深沉的黑暗里,艾德一只手搭着方向盘,表面看上去如同一尊展览馆中没有生命的换了个思考姿势的思考者雕像,但实际上内心中却远不如他表面所看上去的那般平静。在那如同死水一般的、没有一丝波澜的湖面之下,是连接着大海深渊的汹涌暗流。
这里是什么地方呢?嗯,对了,是一个面前有着唐弗里麾下的一座还算可以的产业会所的门外。这个地方和他有什么关系吗?本来应该是一点关系都不会有的,本来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专门跑到这里来施舍着看上它一眼,更不用说还是这个时候了。那么现在又是为什么,为什么他最终还是来了呢,而且还是在现在这个不正常的、该死的时间,像个正准备做什么坏事的贼一样的来了呢?
啊,对了,是因为那件事情——因为他的确就是正准备做什么坏事,正准备像个贼一样的做个什么正常来说绝对会把自己给再一次送进冷库里面的坏事。他正打算偷偷的闯进去,闯进里面偷一件东西。如果实在不行的话,用抢的也可以。
老杜洛克就在这里面。尽管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地方,但是现在艾德已经确定了,花费了很短很短的时间确定了,那个大胡子警探就在这里面,在这座摆在大街上的犯罪堡垒中某个不为人知的阴影角落里。他现在来到这,为的就是要去找他,要在去到那里面把他给救出来。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个该死的老警探会在出现在这里呢?让艾德想一想——没错,想起来了,因为他还有自己,他们被打败了,被一个比他们两个辈分都要大、甚至比老警探的岁数还要起码大上十年往上的更老的一个老家伙给像狗一样的狠狠踢了几脚,踢的他们嗷嗷直叫,踢的他们头破血流,踢的他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自己因为特殊的关系幸运的逃脱,而老杜洛克——他这位可怜的同伴相对来说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整件事情这么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们遭遇了无法战胜的对手,他们被打败了,然后事情就这样了。很自然,很正常,很符合宇宙的正常规则。但是真的是这样吗……不对,有些不对,有什么地方错了,有什么事情从一开始就错了,只不过是他没有看到罢了。
但是为什么他会没有看到呢?
卡尔——那个老怪物,唐弗里家族所豢养的魔鬼,这辈子所最擅长的事情除了杀人就是在杀完人之后穿着礼服一身鲜血的对着他们的尸体微笑行礼、道别晚安。他是个不能够用人类以前地球文明时期的世界常识可以理解和推测的家伙,而身为幽冥之子的阿黛尔更是如此。他们是人类的生命意志与时代相结合后所诞生的必然而扭曲的产物,并且天知道宇宙中到底有着多少个、多少种的他们。人们不需要他们,但又需要他们,他们的出现本身代表的除了对人类自身的嘲笑之外,还有着笑不出来的警示与沉默。
你照镜子,你看到了自己的丑陋。然后你需要怎么做呢——你需要接受它,然后继续前进。
当然艾德打不过他们,当然他们可以用他们的双手像撕碎一张纸一样的将艾德给撕成碎片,但是这并不能成为艾德失败的理由,从来都不可以。如果每一次的失败他都给自己寻找一个类似的、差不多的借口,找一个完美的、让他听起来一点责任都不存在的理由,那么他早就已经死在了当年,死在了星空,死了来来回回不知道多少多少次过了。
不止一次的,艾德与那些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从各种各样的方面比自己各种各样的强大的敌人战斗并取得胜利过,而单纯的一句“他比我强,我赢不了”,给不了他任何帮助。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艾德不想死,他想要活下去——所以首先,他就不能够给自己任何输的借口,任何逃避的退路。他的面前从来都没有过第二个选项。
所以这就是问题的所在,问题并不是出现在那些怪物的身上。艾德见识过怪物,其中一些的可怕甚至还要远远的超过卡尔和阿黛尔。当年让他九死一生的那只幽冥之子,如果不是身边突然出现了一只她的同类,他甚至都不会专门的回想起她来。
和那家伙一样的被“人工制造”出来的怪物不同,和她们那些被用特殊的方法以鲜血的代价强制性突破人体极限的特殊个体们不同,在星纪元的太阳系,在如今人类文明所覆盖范围的极限,在奥尔特星云的九大政权之内和之外,早就有那么一些天赋资质异于常人的家伙们完全只是凭借着自己本身的锻炼与契机便以不同的方式踏出了那超越人类的一步,到达了幽冥之子们哪怕经历了无比巨大的痛苦也只有千分之三几率能够踏入的领域。
宇宙中到处都有着这些人的身影。特别聪明的人、特别强壮的人、特别坚韧的人、特别擅长某一领域游戏的人——他们在各自的世界中,每一个人都是“幽冥之子”一样的存在,并且凭借的完全都是自己天生的资质。这让他们变成了人上人,支撑起了人类文明的进步和发展。
而在艾德所处的领域,在星际的战场所能够遇到的他们那一类人的身影,就广义来讲基本各个都拥有着能够将他撕成碎片的实力,每一个的恐怖程度都在幽冥之子之上。
幽冥之子只是武器,没有人会恐惧武器。人们恐惧的是在武器的背后——那扣动着扳机的手指。
在过去被死亡与鲜血所浸染的十五年星际雇佣兵生活中,艾德曾经和这一类的人若干次若干次的打过交道,有时是作为朋友,有时是作为敌人。二者都让艾德受益匪浅,尤其是后一种情况更是。当然,前提是在他活下来之后。那些在过程中就已经死掉了的他可怜而又可笑的同伴们,他们什么收获也没有,什么收获都谈不上。
值得庆幸的是他们这些人的数量在艾德遇到过的所有人中的占比远远低于千分之三。如果每一千个人中就有三个人是那已经踏出了超越人类一步的家伙,现在的艾德早就已经被磨的骨肉都已经变成粉末了。可好笑的是,虽然和那些人所打交道的经历让艾德感觉很糟糕,但是在多年多年之后的现在,他们确实最常被艾德所回忆起的、对他影响最大的一批存在。他怀念与他们相处的日子,也怀念与他们厮杀的时光。
与他们相比较起来,无论是卡尔,还是阿黛尔——他们也只不过是勉强能够跻身到其中罢了。所以他们不是问题,问题不是出现在他们的身上,而是出在艾德的身上,问题不是他们怎么了,而是艾德怎么了。
敌人的强大,所衬托出来的是你的弱小。对艾德来讲,不是敌人变强了,而是他自己变弱了。
最近的一天一夜发生了很多事,很多很多事。白天发生了很多,晚上发生了更多。而到了现在,到了这个安静的黎明,艾德终于停了下来,停下来坐在这一天中最深最深的黑暗里,好好的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内心,审视了一下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慢慢的不再如从前了。他变得温顺了,变得大意了,变得迟钝了,变得文明了。也许是因为他离开了那罪恶的星空,来到了这座城市,来到了他以前曾经远远观望过的、但是却从来没有深入了解、一点也不熟悉的另一片黑暗森林之中,也许是因为他幼稚又可笑的、不止一次的在自己的耳边切切的低语,告诉他战争已经结束了,战场已经崩坏了,他的过去已经不再了,他可以换一种不一样的生活方式、用不一样的面目和姿态去开启新的生活了。
结果到了现在什么都没有改变。曾经的他是一匹行走在黑暗中的野狼,驰骋于无垠的荒野,用自己的尖牙和利爪追杀猎物,将它们开膛破肚、茹毛饮血。他以为他可以不必再那样了,以为自己可以把想要丢弃的都给丢弃掉,一切都从头开始。他闭上了自己的嘴,舔干净了牙齿上的血迹,收敛了自己的爪子,尝试着摇起硬邦邦的尾巴,伪装自己、欺骗自己可以融入进那美好的、气泡一般的文明之中。
然后现在他发现他错了,错的离谱,错的可笑。他忘记了他们这一类人奉为生命的、让他能够历经无数凶险浴血活到现在的信条,松懈了他的警惕,自己塞住了自己的耳朵。他根本就不应该怀抱什么连幻影都不存在的希望。他为自己的愚蠢所付出了代价,遗忘了自己到底是谁。
所以现在,再一次的,重新开始,他与这座城市——是时候让野狼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