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戴了一顶帽子。他通常不戴帽子,但是叔叔告诉他这很有必要,在预防被指认的时候能起很大作用,如果真的出现了目击证人,方便他改变口供的时候能够有个好的借口。
规矩。规矩总是要有的,也必须得有。无论是在哪个世界,凡事都得要按规矩来。智慧与理性是人类与动物之间最根本的区别,丢弃这个最强大的武器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大忌中的大忌。
他带着自然的微笑,用自然的动作推开门,走进了红鳄鱼西喧闹的嘈杂之中,如同一条不起眼的蟒蛇游入了大海。没有人注意到他,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是来这里杀人的。
他轻呼了一口气,尽量的平复着心境,不让自己太过紧张。他其实对自己有信心,非常的有信心,他知道他完全有那个能力来完成他现在所执行的这个任务,而除了他之外他的叔叔也清楚这一点,否则的话不可能会将这次的任务交给他来做,再偏爱他也不可能。要知道,这个任务上面本来交予执行的人并不是他,而是他的叔叔本人,是要他的叔叔亲自动手去执行的非常重要的一次刺杀行动。但是他的叔叔却冒险将这个机会让给了他,一方面是相信他的能力,另一方面也是给他的一次机会,向家族的高层证明自己的机会。这种机会对于他这种层次的家族成员来说向来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他的叔叔这么做其实已经算是越了界了,后果如果要严重的话可以变得非常严重。不过当然,只要刺杀成功,一切就都不是问题,一切问题都可以被摆平——但前提是他真的成功了的话。
这就是他虽然对自己信心满满,但依然还是避免不了心生紧张的原因。他将自己逼到了悬崖最边缘的那个尖角儿上,等待他的只有两个结局——要么飞起来,天高地远,要么坠下去,无底深渊。
他的脑中回想起了叔叔叮嘱他所说过的那些话。
“三枪,一枪脑袋,两枪胸口。开完枪之后就把枪马上丢掉——不要动作很大,不要扔,垂下你的胳膊,让枪顺势划出手。不会有人注意到的,所有人都会以为你手上还有枪。他们不会盯着你的枪看,只会盯着你的脸。”
他揉了一把自己的脸。
“然后你马上就走,离开那里,快步,但别跑,别看任何人的眼睛,不要和任何人对视。没有人会拦你,他们全都害怕你——记住这一点,他们全都会害怕你,不会有谁出手干预。”
他环视了一圈自己周围攒动的人头、扭曲的人群。他嘴角微微上扬,不屑一顾。
“等你走出了店门,接应你的人会在车里面等你。你什么也不要说,进去,上车,然后剩下的全部交给司机,什么也不用你管,什么也不要担心。你不要去想丢在现场的枪,不要去考虑指纹的问题。枪柄和扳机都贴上了特制的胶带,什么都不会留下。特别注意,不要让你的手指碰到枪身上的其它位置。千万记住了。”
回忆起叔叔最后那认真的有点过头的语气和注视自己的目光,他忍不住的发出了一声轻笑。老一辈的人总是这样,凡事都喜欢小心过头。他敬重自己的叔叔,爱戴自己的叔叔,但是他一直认为他叔叔唯一胜过他的地方就是他的年龄——等到他自己到了他叔叔现在的这个年纪,他确定自己一定会取得比叔叔更加了不起的成就。他一直都有着这样的自信,而他的自信给了他强大的动力,成就了他如今的成就。他的叔叔曾经提醒过他收敛一点,否则的话迟早有一天会害自己吃上大亏。他不想否定他叔叔的判断,但是迄今为止他还真的没有吃过什么大亏。
而今天,虽然性质有些不同,有些微妙,有些让人敏感,但在难易度上……似乎和平常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他已经发现了自己的目标——那人竟然就在吧台靠门口的那个角儿上,刚刚自己进门的时候竟然没有注意到他,因为他一直趴着根本就没有抬头。可是现在他注意到他了,那家伙刚刚搞出了一个很惹人注意的动静——令他好笑的是,这个很惹人的动静除了他以外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大部分的人耳朵里面除了音乐之外根本就挤不进去别的更多的声音了——不过这对于他来说也是一件好事。现在,他已经把目标给攥在自己的手心之中了。
……
塔比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苏醒过来的。不过总之,他醒的无声无息,简直和复活的尸体一样诡异。他抢走艾德酒杯的动作灵活的像街头小偷,而他絮絮叨叨抱怨的语气和清晰的口齿让人不禁怀疑他之前到底有没有真的喝醉过,还是说仅仅就只是灌了一肚子的葡萄汁儿而已。
“你这是一杯什么,朋友?”他皱着眉头,用疑惑而不满的目光看着自己手中的酒杯,看着里面那浑浊的液体,“这简直是太难喝了。”
艾德看着他,伸手从他的手里面将剩下的半杯给抢了回来。“本来也不是给你喝的。”他慢慢悠悠的说道,一边自己喝了一口——享受无比的喝了一口——一边将他给这家伙特别点的汤力水挪到了他的面前,“这才是给你的。”
“汤力水?”
“醒醒酒。”
“我没醉!”
“我看到的可不是那样。”艾德比了一个粗鲁的手势,大拇指对着塔比隆向下一戳。
塔比隆笑了起来。他没再顶话,拿过汤力水仰头喝了一口,动作潇洒狂放,让人看着就觉得痛快。艾德斜着眼睛望着他,半睁着眼皮,一语不发。他安静的、缓慢的喝着自己的酒,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谢谢了,朋友。”老绅士将杯子放回到吧台上,彬彬有礼的对着艾德道谢,笑的好像两人已经认识了超过十年,“你把我从外面捡了回来,你替我挡掉了你没必要去管的麻烦,还贴心的请我喝醒酒的气泡饮料——作为之前从没见过面的关系来说,你对我好的过分了。”
“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在醒过来的时候醒过来的。”
“……遇见什么有趣的事情了吗?”
“每天都会遇见有趣的事情——不过我得承认,今天好像尤其有趣。”
“我有事情想要请你帮忙。”
“为什么是我?”
“你是认真想问这个问题的吗,朋友?”艾德瞥了塔比隆一眼,老无赖依然还是一脸笑嘻嘻的表情。于是他耸了耸肩,将目光挪开,“有人向我介绍了你——某个俱乐部的某个吧女。她跟我说你在这个地方已经混了很长的时间,如果有什么问题想要请教的话找你肯定就是没错的。你能够给出你所遇到的任何问题的答案。”
“哦,我的确。因为我简直太了不起了,不是吗?”塔比隆哈哈大笑,然后忽然间又变的面无表情。这一动一静的转换本来应该非常突兀,但是在这个老男人的身上却显得十分自然,给予人一种异常诡异的感觉。
艾德不动声色。他看着塔比隆,看着他将那杯汤力水完全干掉,看着他的手指玩弄着杯子,然后弹回到吧台桌面的中央。
“我为什么要帮你。”他问道。
他的脸上没有再露出哈哈嘻嘻的笑,他已经认真起来了,而这让他简直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艾德在这个时候意识到他没有找错人,眼前这老家伙的确是如同他所听到的那样,与一般人完全不同,一个不得了的老混混——尽管他还是没有搞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一个老混混竟然会那么狼狈的被那么两个小混混给欺负了。这对他来说可能要成为一个不解之谜了。
“我当然知道付出才有回报的道理。”他尽可能的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客观,显得专业,显得像是在谈公事,“我想我应该已经显露出了我的诚意。”
“你是说,把我像个垃圾一样的从外面捡回来,然后再替我赶走两条闻着味儿过来的野狗?”塔比隆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你,朋友,我到现在甚至都不知道你叫什么——当然这并不重要,对吧?你有事找我,想要请我帮你的忙,这当然可以,但是这种事情——这种事情,我的朋友,属于‘交易’,属于‘生意’。而生意从来不讲人情。你搭给我的人情,我很感激,但可惜这并不能够作为你与我交易的筹码。”
艾德的一条眉毛挑了起来。他看着塔比隆,看着这家伙那张不知不觉间再次浮现出细细的微笑、眼露狡诈之光的老脸,慢慢的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他好像有点明白了,他好像有点明白这个老混蛋扯了这么多是在说些什么了。
“我懂了,”他说,摇头翻了下眼皮,“多少钱?”
“这么直白啊。”
“我可不像某人那么会绕弯子。”艾德瞥了塔比隆一眼,“我从来都不喜欢绕弯子。”
“好习惯。”
“抱歉,我刚刚问的有点唐突。我想我应该先说一下我的问题,然后再听你出价吧?”
“不用,”塔比隆摆了摆手,“我现在就可以出价。”
“哦?”
“请我再来一杯。”拨弄了一下吧台上空空的酒杯,塔比隆歪着头看着艾德,冲着他挤了下眼,“但是当然,不能再是汤力水——也不能再是你那个难喝的玩意儿。”
“……”
“这就是我的要价,朋友。然后无论你有什么问题,我都能够为你给出答案——我能够给出你所遇到的任何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