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个时代的世家和后世的乡绅地主阶级不同。
这个时代的世家豪强,虽然贪婪,自私。
但是它却并不完全腐朽。
相反它拥有着大秦这个国度里几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精英。
而且它本身内部而言,它也还有着极大的进取性。
其中所谓的寒门想要重新崛起,新起的豪强之家努力想要通过积累成为新的豪门,豪门则想要成为那种累世三公,大儒辈出的顶级世家。
哪怕是最顶层的世家,虽然其中不乏庸碌之人,或者穷奢极欲之人,醉生梦死之人。
但同样也依然还有着,以无数代人的底蕴培养出来的大才,名儒。
甚至他也依然还不满足,他们不仅仅想要影响这个天下,甚至还想要完全把持这个天下。
或者像中古时代的诸侯一样,真正的分割这个天下。
正因为如此,世家之患才是历代秦君所苦,为此他们不得不扶持外戚,甚至宦官,来和这天下世家抗衡。
但是外戚之祸,宦官之祸,赵信和他这个身体的前身,却是亲身经历者。
他深恶痛绝。
现在他也如愿除掉了以崔氏为代表的外戚一党。
平衡却也打破了。
因此当他听到云盼盼侃侃而谈的时候,却陡然意识到云盼盼居然也是出身世家。
天下世家豪门根深蒂固可见一斑。
他这一说,云盼盼虽然还是不能完全理解,但大致明白了一点。
却不动声色的道:“世家起自上古,神皇时十二名臣至今陨落其三,列国时,他们分封天下,诸侯于各国。
虽然经过中古列国离乱,又有前朝一并天下时的离乱。
大秦太祖皇帝斩神袛而起,然后抵定天下,期间也诛杀了不少列侯氏族,但天下九姓却从未更改。
九姓之下,又分十三氏,或云十三族至如今可谓根深蒂固。
陛下若是欲除世家,怕是难矣。
而且恕臣直言,世家非是天下之祸,而是天下之本,若世家不存人心离乱,则天下危矣。”
云盼盼说着,秀眉微蹙。
他能感觉到赵信对于世家的敌意,这让她感觉很危险。
赵信听到她这话却同样也是一愣。
他原本听她分析天下祸乱的时候,还以为这是一个阶级背叛者。
谁知并不是。
这才想起来她刚才说的是“豪门豪强”,而不是世家豪强。
这才明白在她眼中,世家和豪门豪强是不一样的。
所以在她看来,那些郡县乡里的豪强兼并土地,藏匿人口,才是祸患。
而世家并不是。
而她之前那句“无恒产者无恒心”,后面还有三个字,叫做“唯士能”。
意思就是,无产阶级是社会的动乱之源,但是士族却能贫贱不移。
所以世家的那些旁支哪怕没落了,也叫寒门士子,不是那些土豪们能比的。
这恐怕也是当时所有世家子弟的心态吧。
所以历朝历代的口号都是抑制豪强,却没有人说要抑制士族或者世家。
世家从来都是统治者要拉拢建抗衡的对象。
是先进,是文明,是意识形态的标杆。
而现在赵信居然透露出针对世家的意思,这在云盼盼意识当中,当然是危险的。
世家没有了,那么谁来教化这个天下呢?
那还不乱,不亡吗?
这也就是赵信对她有知遇之恩,而她本身又是女子,没有男人那么激烈。
兼且她家这一脉自她父亲被贬黜也没落了。
不然的话怕是就要拂袖而去了。
而赵信明悟了这一点之后,也不由得笑了,摆摆手道:“云卿不用在意,是朕失言了。”
他当然不能说,在他心里,其实世家的危害比那些豪强豪门还要大。
把持意识形态,甚至成了意识形态的本身代表,这难道不危险吗?
一个国家的意识形态居然不掌握在皇帝手里,而是掌握在一个群体手里,这还不危险吗?
但是这些他现在却没必要和云盼盼争论。
这也是因为他这是第一次和真正的世家,也就是所谓的九姓十三氏的人物深谈,所以才忽略了这一点。
说实话,他一直把世家和豪门混淆了。
甚至把南家这样的也当成了世家。
现在才意识到,原来在真正的世家人物眼里,并不是这样的。
在他们眼里只有他们这样有历史底蕴,甚至家族中出过诸子的九姓十三氏才是世家。
其他的都是豪门、勋贵、外戚、豪强。
都是属于只要无恒产就无恒心的一类。
这一点怕是连南家等这样的累世公卿之家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所以南珞璎在旁听到两人谈话的时候,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秀眉,不过却矜持的没有说话。
赵信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立刻转换话题问道:“既然如此,不知云卿打算怎么做呢?”
云盼盼也没再提世家的问题,闻言胸有成竹的道:“回禀陛下,既然是无恒产者无恒心,那使其安定的唯一办法自然就是使其成为有恒产者。”
“嗯。”
赵信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只是眼中神色却有些凝重。
云盼盼这个意思难道是要在大荒郡搞均田地吗?
赵信倒不是反对均田地,但是事实上却不行。
而是做不到,强行做,在另一个时空早就有先辈打过样了。
他自己这两天也有个轻微的尝试,但结果都不妙。
不过随着云盼盼的陈述,他眼中的凝重之色便被笑意取代了。
没想到云盼盼除了在世家这件事上和他的想法不同,其他的还真是不谋而合。
她居然也想到了搞基建和大开发。
用她的话说,就是鼓励开荒,然后新建水利。
如果只是这样其实也没什么,这种事几乎是每一个官员都在做,至少口头上在喊。
但结果如何几乎不用多说。
不过云盼盼让赵信眼睛一亮,自然是和其他人有些不同。
因为她至少已经初步意识到了,动用朝廷的力量来推动百姓去做,而不只是单纯的鼓励。
按照她所说,以往大多数州郡推动这件事之所以功效甚微,其实有个根本原因,就是百姓无力开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