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雪晴瞪大了眼睛,她怀疑自己听错了,这面前的男鬼……不,男人说要和自己同路!她现下脑子一团浆糊,想不出理由拒绝。她微微仰起头,对上他如同这黎明天幕下燃烧寒火的双眸,觉得那像是有一种魔力。
于是,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男子却并未因她的应允而感到愉悦,反倒双眉蹙得更紧了,脸色还带着几分苍白,却仍是道:“他们叫你云师姐?”
她愣了一会,那些现在还躺在地上的弟子确实说她冒充天池派的云师姐,可话说回来,她真的已再不是天池派的云雪晴了,她只是一只荼蘼花灵,一只没有名字的妖。她又该以怎样的身份、怎样的名字活在这世间?她并不讨厌云雪晴这个名字,何况那本就是前世的自己,只是如今,她脑子有些乱。
无论怎样,剑仙总该是个很好的称谓,最终她决定在还没给自己找到一个新的定位时,还是暂用云雪晴这个名字,更何况姓名对于江湖儿女本就算不得什么大事,更不需要扭扭捏捏隐隐藏藏,于是她向着面前的男子点了点头,大方一笑,“我叫云雪晴。”
我、叫、云、雪、晴……这五个再寻常不过的字此刻到了这男子耳朵里,像是被当头棒喝一般,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虚弱,甚至身子也微微晃了晃,似乎站立不稳。
“你……你不舒服么?”她觉得他可能是有伤在身,只因她着实不相信云雪晴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子芳名能够有什么震慑力。
男子摇了摇头,目光深邃得甚至有些骇人,艰难上前一步,一字字问,“你,真的不认识我?”
她愣了一会,茫然摇头,心中却已想到这男子莫不是自己前世相识?不过即便如此,她也只是保有了前世的身体和名字,确切的说,这个自己再也不是前世的自己了,可这一切一时半刻也难以解释清楚,于是她索性摇了摇头,假装糊涂。
男子叹了口气,眉目间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无奈,终于道:“罢了,你可以叫我小天。”
“小……天?”她试探着念着,觉得如此明朗乐天的名字与眼前这个鬼魅般神秘的男子委实不搭调。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吧。”男子说着,缓缓踏出一步,身子却真如站立不稳似的,明显晃了晃。在他走出一步的刹那,角度的改变,她赫然看到了黎民最后一丝月光照映下,那颀长倾斜的影子。
鬼魂该是没有影子的吧,这么说这个叫做小天的男子不论是人是魔还是神仙,至少该不是鬼,她暗暗放下了心,跟在他身后,只是始终保持两三步的距离。
他似乎对这黑水村的确很熟悉,轻车熟路地带她穿梭到村口,向北而行。
只是他走得很慢,似乎真的是受了伤,她在身后忐忑望着这并不算十分伟岸,却坚毅清俊的身影,有那么一刻,觉得这人这景似曾相识,却恍如隔世。有好几次她想问“你真的不要紧么”,可最终却什么也没能问出口,因为他的背影,那么苍凉冷冽,似乎一丝一毫的关切怜悯对他而言都是亵渎。
他徐徐走着,不停步,也不回头,似乎在走着一条永远也走不完的路,只是偶尔掩饰不住的几声轻咳。她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似乎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跟着他,有那么一刻,她默然瞥见他擦拭过嘴角的衣袖垂落下来,上面有些在墨色中若隐若现的血迹。
他虽不回头看她,却也偶尔会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上一两句话,她静静地听着,渐渐得知,黑水村是他的家乡,他自幼孤苦无依,被养父养母含辛茹苦带大,然而在他十八岁那一年,养父养母和整个村子的父老乡亲一夜之间尽数死于一场江湖厮杀,成了名门正派与妖魔之间较量的牺牲品,他侥幸不死,背井离乡远走他方。
原来,他也是个孤单可怜之人,她心中感叹,却更加不敢靠近。他全村人的死都与妖魔有关,倘若他知自己也是妖族之身,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单凭他刚刚打倒天池弟子露的那一手功夫,她觉得自己还是小心为妙,待出了这片荒野便寻个理由与他分开,毕竟还是保命要紧。
走了许久,眼前终于开阔,这是一片长白山下的原野,流云长草,岩石冰河,清新的空气和壮阔的远山令人心旷神怡。早春时节,这里的冰雪还未全部融化,在清晨的露水中散发丝丝沁凉,让她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
然而扭过头去看那叫小天的男子,却见他退在一处枯木之旁,倚着树干,单手按在胸前,不住地喘息。她连忙上前,想问他怎么了,却突然见他神情一变,她还未来得及反应,只听背后一阵破空鸣响,紧接着便觉身子被眼前的男子一扯,一个趔趄险些一头撞在树干上,她定了定神,只见方才他们面前的树干上已深深插入一枚银镖。
危急关头,是他扯着她躲开了暗箭。
她转过身,看到就在刚刚银镖飞来的方向,十余名天池弟子飞剑而上。她彻底无奈了,她明明记得和掌门师兄一起生活的时候,天池派哪有这么多弟子?听闻当初的一场灭门之战,大多数弟子早已葬身天池。而这些凭空冒出的天池弟子衣袖间带着长老门下的徽记,看来那两位长老对掌门之位的觊觎,确实已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只是现在,她顾不上替掌门师兄担忧了,因为那些天池弟子的剑光,已至面前。
她随手将白狐塞进包裹,正要拔出手中月御剑,却见身边这男子抢上一步,单手微抬,手中又是炽烈的火光。她甚至看到,他身后背着的深赤色长剑四周红光萦绕,那一刻,犹如天神下凡,又似魔尊降世。
他出掌的刹那,幕天席地凌空划下的火光,足以吞噬这荒野冰河,然而,对面的天池弟子纷纷倒地的那一刻,她却也看到他单手抓着胸前的衣襟,口中涌出灼热的鲜血。
“小天?!你,你怎么了?”她上前扶住他。
他却轻描淡写地用手背抹了下嘴角的血迹,顺着指尖低落的点点殷红形成一种魅惑的妖异。
“旧伤而已。”他掌中再次运起炽烈的光芒,等待着远处下一批敌人蜂拥而上。然而随着内力的激发,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尚未融化的雪地,点点滚烫的殷红滴落在素白的积雪中,随即氤氲开朵朵肆虐绽放的红梅。
“小天?!”她终于急了,连忙将他扶起,四周不远的地方传来嘈杂的说话声,似乎那些天池弟子分成几路,在附近搜寻着他们的踪迹。
那像是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网,她觉得自己逃不出去了。她环顾四周,前方不远处便是一间破败的小木屋,像是供附近的猎户打猎休息,不过积雪早已压满屋顶,似乎很久没有人住过了。她一手扶起他,另一手抱了白狐,身后背着包裹和月御剑,她觉得自己像是逃荒者般步步艰难地向那小木屋前进。
旧伤复发下身畔的男子有些神志不清,却仍是咬牙道:“放我下来,跟着我,他们不敢动你……”
她全神贯注地艰难走路,倒不出空来回答,附近的脚步声又近了。终于进了小木屋,将他扶到那张几乎塌了一半的床上躺下,见他双目紧闭,神智若有若无。她伸手以自己那在山上学了不超过十天、招摇撞骗都嫌丢人的医术探了探他的脉息,觉得似乎也无甚生命危险,于是站起身,将包裹白狐重新背好,临出门的刹那,却又转回身来,轻轻叹了口气,连自己都觉得这生死攸关的当口竟然多愁善感起来,实在是没来由的欠抽。
望着榻上双目紧闭的人,她俯下身子,也不管对方能否听见,只是轻轻道:“小天,谢谢你帮了我一路,只是我现在被天池派通缉,若再与你同路,只怕会连累你,我要走了,你好好保重。”
言罢,她转身出了木屋,跑开几步,又转回身来,折了根长长的枯枝在地上划了几划,将那一层薄薄积雪上的足迹抹掉,放眼荒野远处,依稀可见天池弟子的身影。
她飞身跑上前去,从另一侧掠开,她就是要让他们看见自己向远处逃去,这样才不会接近那小木屋。果然,身后传来呼喝追杀声,听上去声势十分浩大。一路飞奔着,她距离那小木屋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了,她暗暗松了口气,心中忽然升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圆满,至少,没有连累那个黑衣男子小天,她觉得自己就算是死在那些前世同门之手,也算是大义凛然死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