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颢,我要你老老实实的告诉我,太子哥哥,究竟是怎么死的?”
公主的一声冰冷的直斥,顿时便我心中一颤,而那灰袍僧人连滚带爬般立起身来,恭敬地跪倒在公主脚边,身子还微微发着颤,俯首低头,面色悲戚,语气哽咽,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就连崔颢自己也没想到,公主殿下会在此时驾临,而且恰好听到了太子殿下真正的死因,顿时悔不当初,生怕公主殿下会一时激愤,做出危害自己的事情来。
“你再说一遍,太子哥哥,是在皇城之下,自刭而死的,是不是?”
说到最后,公主已经是愤怒地吼了出来。
“公主……殿下……”
匍匐在地的崔颢早已是声泪俱下,不断地磕头请求宽恕。
“琬儿……”
公主的情绪起伏很大,我担心她的身子,想起洛霞姑姑说过,祛毒这段时间切不可让公主忧思动怒,否则气血逆反,毒入脏腑,那时,轻则此毒缠身难解,重则危及性命!
我不能让她有事!
迎上了她寒如冰霜的目光,忍着这锥心之痛,我缓缓靠近她。待得离她近了,她冰冷的目光之中闪过一丝悲伤的神色,旋即冷冷地问了我一句,道:
“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我悲戚的神色中掠过丝丝愧疚,面对她的质问,我竟无言以对,只能沉默。
是的,我知道。若说原因无非便是为了她好,所以故意隐瞒于她。
可这样做真的就是为了她好吗?
看到我这等同于默认一般的沉默,琬儿脸色惨白,立在了原地,身影显得如此孤寂。她紧抿着唇,身在微微发着颤,袖中的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指甲也陷入掌中,兀自留着鲜血。
当我看到她越发受伤的神情和逐渐变得冷漠的脸,那是一种被至亲至爱所欺骗和背叛时,无比痛苦和绝望下才会出现的表情,这时候,我知道了,我错了,错得如此离谱。
我以爱她之名,将她伤害得那么深……
她没有再看我,淡漠地转过身去,脚步虚浮,身子摇晃着仿佛下一刻便会晕倒在地。
我从未看到过如此失魂落魄地琬儿,心中不觉慌了,三步并作两步,不顾一切地拉住了她的手,我不能就这样让她走掉,绝对不能。
“放开我!”
她的言语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便如同她的手一般。
我紧紧拉住她的手,宛如拉住了一颗救命稻草一般,她这是什么意思?她的意思是不是在说,以后我都不能在牵住她的手了,是么?
她,不要我了,是不是?
“琬儿……”
我用嘶哑的声音颤抖地唤着她,眼中不停地落下泪来。
她的身子一怔,可依然没有回过头来看我,只是伸出另一手抚着额,用尽全身力气去遏制心中泛起的那股埋在内心深层那沉淀已久的可怖恨意,那是一种可以毁灭一切的力量,也是她无论如何无法遏制住的滔天怒火。
大口地喘息着,琬儿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要被撕裂了一般,冰冷的语气之中仿佛带着一丝乞求,琬儿想要挣脱我的手却又怕真的伤了我,恨恨地咬牙言道:
“放手……高辰,放开我,不然……我怕,我会忍不住,杀了你的!”
察觉出了她的异样,瞧着她痛苦不堪的模样,我也快濒临崩溃的边缘了。
要我放开这个女人的手,除非我死!
“你可以气我、怨我、恨我,甚至可以杀了我,但是你,你绝对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让我放开你的手,我死也不会放的,你听明白了么,萧琬?死,也别想我会放开你!”
我愤怒地拉过了她的身子,让她正视我的眼,瞧见了我眼里的火热与癫狂,琬儿的内心疼得仿佛被生生撕破了一个大洞,一时间悲怒哀思,各种情绪纷至沓来,瞬时体内气息紊乱,气血上涌,喉头一甜,顿时吐出一口血来。
这个冤家啊,她当真是自己这辈子最大的魔障!
眼前一黑,琬儿顿时软倒在我怀里……
我整个人都仿佛灵魂抽离了一般,惊恐地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失魂落魄地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
琬儿,琬儿,琬儿……
可为何,无论我怎么喊她,都没有人回应。
耳边是那崔颢急促而又关切的呼喊着公主的声音,可我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一般,一把打横将她抱起,如今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那就是尽快找到洛霞姑姑,只有洛霞姑姑可以救她!
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我疯了一般地冲出了地牢,一边发了狂一般哭着喊道:
“来人啊,去把洛霞姑姑找来,给我把洛霞姑姑找来!”
……
洛霞姑姑接到了消息很快便赶到了公主府,可当看到眼前这一伤一痴两败俱伤的两个人,还是被这意料之外的状况给弄得有些心慌意乱。
为了保证计划的顺利实行,洛霞姑姑早已设计好了一切,她不仅加大了琬儿汤药里几样药物的剂量,在不影响琬儿身体健康的情况下让她昏昏欲睡,还派人刻意引开了琬儿的贴身暗影卫魅,而对付紫玉等人则动用了迷香。
可百密终有一疏,她还是低估了琬儿身为中军统帅的能力,就在辰儿独自入了地牢不久,琬儿提前安排好的人马,便将整个公主府的主控权给夺了回来。
看来,她这个做姑姑的,早已经不是琬儿的对手了啊!
为琬儿把过脉象之后,洛霞稍微有些庆幸,自己为保琬儿万一,还是为她做了些准备,如今琬儿气血攻心,毒素也入侵到了脏腑,还好她之前有用凝香丸为她缓和毒性,再加上琬儿自身功力深厚,这才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只是解起毒来也越发棘手了,时长也需要延迟一个多月。庆幸的是琬儿没有性命之虞,不然,后果实在是难以想象。
瞧着坐在一旁怔怔瞧着琬儿发愣的辰儿,洛霞不禁微微叹了口气,太皇太后这步棋对着两个孩子来说,还是太狠心了些么?竟逼的他两人如此狼狈不堪,身心俱疲!
“她没事儿了,只是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洛霞轻声安慰着,瞧着这两个孩子这般模样,心中也隐隐泛着痛楚。
太好了,她没事儿,我就知道,她不会有事的!
听到洛霞姑姑的话,我久悬不下的心,这才微微放松了片刻。
幽幽地站起身来,度步来到了她的身边,温柔地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她的手依然有些冰凉,摩擦着想要将温度度给她,想要让昏睡不醒的她知道,我一直都在她的身边……
伸出手去抚着她有些苍白的绝美容颜,即便是在昏睡中,那眉间的忧愁之色显而易见,伸出手去想要抹平那抹淡淡的忧愁,可才一触碰到她的眉间,往日里她眉宇间的温柔如水、和如花笑靥便会浮现在眼前,转念想到了地牢里她陡然流露出的痛苦冰冷的神情,我的心也跟着在滴着血。
将她的手轻柔地放回了被中,再温柔地帮她拽好被子。
我在做着一个夫君在自己的妻子生病之时应尽到的照顾、安抚之责,而我接下来更应该做的,便是为这两败俱伤之局,做个彻底的决断!
款款地站起身来,然后恭敬地向洛霞姑姑行了一礼,道:
“洛霞姑姑,公主便暂时交托给姑姑照顾了。高辰要出公主府一趟,很快就会回来,等我回来后,对于您所交代下来的任务,我,会给太皇太后和您一个交代的!”
对上了我有些阴沉无光的眸子,洛霞姑姑心中一痛,她知道我要去哪里,也知道了我会做出怎样的选择,瞧了一眼在昏睡之中依然愁眉不展的琬儿,洛霞姑姑心中不禁想着,自己这般做,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辰儿……”
未等洛霞姑姑说下去,我恳求般说了句,道:
“拜托姑姑了!”
言毕,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
牵出了公主府的骏马,我翻身上了马背,然后快马加鞭地往高家祖宅那奔去,是的,我现在必须要去见一个人,那个人,便是我的叔父——高钦!
……
等我赶到高宅之时,也已是将近巳时的事情了。
如今我已经是高家族长,族中之人见我自然便得以族长之礼相待,见我一脸怒气冲冲,纷纷让开道来,低首垂立一旁,不敢直视。
“叔父可回来了?”
找了个下人,随口一问。
那人战战兢兢,忙回我,道:
“大人已经回来了,正在书房。”
闻言,我径直往书房方向而去。
恰好来到门口,险些与出门的叔父撞个满怀。
站稳了身形,叔父面有愠色的瞧着我衣冠不整,冲撞狼狈的模样,实在有失甚为高家族长的威严和气度,十分生气的言道:
“如此衣冠不整,模样狼狈,成何体统?”
我来的冲忙又义愤填胸,哪里还能顾及自己的衣着是否整齐有序,嘲讽一般冷冷回了一句,道:
“其身不正,即便衣冠楚楚,又有何用?”
“放肆,这是晚辈应该对长辈说话的语气么?”
高钦气急,刚一说完,便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显然是病了。
我微微一愣,逐渐恢复了些理智,瞧着叔父那垂暮不似过去的苍老模样,心中也不免一痛,我终究是在叔父的教导之下长大的,鸦雀尚知反哺,何况人乎?
忙自行整理了衣冠,随即恭敬地向叔父行礼请罪,言道:
“是侄儿无状,叔父见罪!”
高钦瞧着自己这侄儿真诚模样,不禁微微叹了口气。
“随我进书房吧!”
知道我如此匆忙而来,定有急事。唤了我一声,让我随他一道入了书房。
当入了书房,我瞧着正堂房梁之上所悬挂的那块书写着‘忠孝仁义’四个大字的牌匾,只觉得这简直就是个天大的讽刺。
还记得九岁那年入国子监求学的前一夜,叔父特意将我和高韦唤到书房,同我们讲的第一个人生大道,便是这牌匾上的四个大字“忠孝仁义”。
忠者,忠君为国者也。国以民为先,以君为尊,故臣子以尽忠为先,职守为要。
孝者,效也,子承爻也,善事父母也。顺於道,顺天之经;循於伦,循地之义。故而,百行孝为先。
仁者,二人也。推己及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事物为人,而不为己,发为恻隐之心,宽裕温柔,仁也。
义者,天下合宜之理也。当做则做,不当为则不为,见得思义,不因果滥取不义之财物,此为义也。
叔父教诲,我一日都不敢忘却,无论是为人处世,还是待人接物,都不敢越了规矩,紧尊着为人臣、为人子应有的德行操守。
因为叔父曾叮嘱过我们,君子需严于律己,每日三省其身,为臣者忠乎?为子者孝乎?与人相交而礼智仁信乎?此生绝不可有愧于忠孝仁义这四个字。
那么,现在的叔父,可有愧于这四个字?
我应该质问叔父那件事么?可是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叔父见我瞧着那块牌匾怔怔出神,心下似乎明了了一些什么,想着自己沉浮宦海多年,当年的心志与初心,早已被消磨殆尽了。而自己离当年富国强兵的政治理想,却是渐行渐远了啊……
一切事情的缘由,有因则必有果,这都是当年自己选的,会有这般结果,也算是自食其果了吧!
如今他也早已年过半百了,两鬓斑白,身子骨也早已不复当年了,只希望自己当年未做到的事情,他们年轻一辈可以接着完成。若真能如此,他高钦也可老怀安慰了!
“辰儿。”
这孩子,可担的起重任啊,昨日勤政殿的表现,便可以看出,只要善加引导,这孩子将来的成就,一定会在自己之上的。
“叔父,侄儿斗胆,想请叔父将交给侄儿。”
一听到我言及,叔父脸上一惊,随即也便了然了,微微叹了口气,脸色有些苍凉,言道:
“你,都知道了啊。”
“是,侄儿都知道了。”
是啊,我都知道了。
叔父顶着出卖了太子殿下的罪名,借清剿了当时朝中几乎所有为效忠太子殿下的寒门士族,也借机为太皇太后扫清了朝中反对自己的门阀势力。
当年,他选择了投靠太皇太后来保住高家的权势,凭此得到高官厚位,便是想借此来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
叔父满以为只要掌控了这个帝国的权柄,就能让自己制定的政策顺利的执行下去,让这个国家脱胎换骨,焕然一新,让这个国家兵强马壮,民生富足。
可当他制定的政策推行下去之时,他才发现,无论是多么有利于国家的政策,一旦到了那些个所谓地方父母官的手里,都会变成戕害百姓、谋取私利的合法工具。
而朝中的那些个门阀贵族们,就只知道彼此倾轧,争权夺利,有谁能真正站出来为这个国家去努力做些什么?
不,应该说曾经有人站出来过,那便是太子殿下,他的远见和卓识,让高钦和一群志同道合之士都为之折服,继而心甘情愿追随左右,可太子殿下最后也败给了政治权谋。
太子殿下的改革失败了,而他高钦牺牲了成百上千条性命所换来的权柄,却依然没能改变这个国家的一切。
“你想拿作甚?”
高钦有些激动地反问道。
“继续完成叔父未做完的事情!”
高钦拍案而起,他这侄儿的意思是要像他这般靠杀戮来铺就通往权利高峰之路么?
不,绝对不可以!
高钦随即怒斥道:
“不,你不能那么做!”
“为什么不可以,您当年杀了那么多人得到权位,不就是为了改变这个国家么?您未能完成的事情,哪怕是杀再多的人,侄儿也会帮您完成的!”
我的眼中充满了冷酷与决绝。
“叔父绝不允许你再重蹈覆辙,你的才能,绝不可以断送在争权夺利之上!”
他高钦的一生不就是一个最好的借鉴么?绝不能让这个孩子也步上只靠杀戮威慑而上位的权臣之路,因为自古以来,权臣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呵呵,我的才能?叔父啊,你真以为这样一个纲纪败坏,权贵视国法于无物的朝廷,会有我施展才能的机会么?”
我不禁苦笑了两声,随即言道:
“叔父,您从政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有想过为何所制定的政策无法好好推行么?那是因为这个国家的法纪已经败坏至斯,世人毫不畏惧,究其根本为何?难道是因为那些目无法纪、犯上作乱的乱民?还是因为目空一切、拥兵自重的州镇总管?亦或是那些只知权力倾轧的门阀权贵?”
“都不是,这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正是那坐在御座之上,掌着一国国政,统摄文武百官的当朝统治者!”
“住口,你这是大逆不道!”
“我有说错么?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自古以来,何曾见此先例。众观历代先皇摄政,以个人爱好憎恶随意赏罚决断,凌驾律法之上之事比比皆是。自孝文皇帝向有功之臣大肆颁布铁卷丹书之风盛行时起,这个国家的律法便已经失去了震慑臣子和百姓的威严了。为君者尚且视律法为无物,又如何能让臣子和百姓惧之畏之?”
何谓丹书铁卷,便是皇帝赏赐给有功臣子的一道有免死特权的凭证。
历代皇帝都有赏赐给臣子、宗亲或近臣丹书铁卷的风习,得丹书铁卷的臣子无论所犯何罪都可免死,甚至荫封子孙,有的免死次数多达二到三次。
“不要再说了……”
他这侄儿看透事物可以如此通透,却让他这个做叔父地感到深深的恐惧。
“那司马炯胆敢在勤政殿中杀人,不正是依仗着先皇曾御赐他司马家丹书铁卷么?太子殿下冤屈为何迟迟不得昭雪,不正是国家律法威严淡然无存最有力的证明么?”
“你,究竟想做什么?”
“先破后立,已经腐朽不堪的东西,就应该毫不犹豫地舍弃掉。我要不顾一切地改变这个国家!”
看到我眼中深沉的渴望与决绝,瞧着我逐渐向他伸出的手,叔父知道了,他已经无法阻止眼前的这个孩子步他的后尘了。
“叔父,请把交给侄儿!”
“如果你是要彻查当年的太子谋反案,那我可以告诉你,当年害死太子殿下的人,就是我!”
他如何能亲眼看着自己的侄儿,步入一条自我毁灭的道路?
“你是说,太子谋反案发前夕,崔廷佑还会暗中派人将交给你么?崔廷佑没那么傻,他定然是察觉到了危险,才会将这本关系到数百人身家性命的交给自己最信任人手中以防万一,而他最信任的人,很显然就是叔父你了!”
“你,如何会知道的?”
高钦惊讶的问道。
“当年,叔父你与那人接洽之时,我和高韦正巧躲在了阁楼之上,也因此,我知道了当年太子谋反案的真相!”
“叔父,你确实是在谋反案发之后,借杀了很多寒门子弟和门阀士族,可你却并不是背叛太子的那个内奸。我曾答应过公主,定会为她找出这个内奸,让那个内奸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得到!”
“即便你得到了,找出了那个内奸,你也无法将那人绳之于法不是么?”
“我从未说过要寄托于律法来严惩此人?他们可以将律法玩弄至斯,我,为什么就不可以?”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叔父脸上的惊恐更甚,他怎么觉得眼前这个侄儿越来越陌生了?
“你要惩戒恶人,就得比他更恶;你要杀凶狠之人,就得比他更加心狠手辣才行!以血换血,以牙还牙,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我绝不会将交给你的,你这样不仅仅会毁了你自己,还会毁了整个高家!”
“叔父!当你用无数人的家破人亡去换取权利的那一刻,难道就没想到过,高家也会落得如此下场么?”
听到了我的怒吼,叔父浑身颤抖,无力地坐回了原位。
“您,已经没有选择了!”
……
叔父用颤抖着的双手,从一个锦盒里,将一本名册放在了桌上,推到了我跟前。
我看着这本名册上,赫然写着的,便是。
原来,这就是那本让无数人为之丧命的啊!
将手按在那本名册上时,叔父显得苍老的声音再度传来,只听到低声问了一句,道:
“为了她,你这么做,值得么?”
毫不犹豫地将拿在手中,我坚定地摇了摇头,道:
“这般做从不是为她,只是为了,我自己而已!”
这般深沉的罪孽,就让我自己一肩担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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