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翎想破脑袋也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值得丞相老爷侧目的东西。
可温珏已经发话,没有他拒绝的份儿,宋翎疑惑之余,只得向温洺筠笑了笑,而后垂着头,规规矩矩地跟温珏进了内院。
他是个粗鄙凶狠的野小子不假,却十分懂得审时度势,在能决定他生死存亡的大人物面前,总是谨慎而又乖巧的,这份机变曾多次救了他的命。可与他的机变同样敏锐的是他的直觉,越往里走,宋翎就觉得心中不安之感越发浓重,步子沉甸甸的。
这是温洺筠也不被允许进入的,温府内院。他一个下人,究竟凭什么来这种地方?他不过是个无名无姓的小角色,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有什么奇怪的?
宋翎满腹疑窦,在屋子里站定,小心翼翼道:“小的宋翎,不知老爷有什么事?”
屋子很宽敞,但门窗都关着,只有谢华韵和温珏二人在屋内,宋翎被两人看得心里发毛,真恨不得撒腿就跑。这时却听温珏缓缓开口了:“你叫宋翎,两个月前入桓安乞讨。一月之前,你和另一名乞儿在于家门前被飞马践踏,另一人死于非命,你却被救了,我说得对么?”
宋翎不料这个不着家的丞相大人对自己的情况竟然这么清楚,吃了一惊,谨慎道:“是的,老爷。”
温珏深深看他一眼:“你同伴被杀,你想报仇么?”
宋翎顿了一顿,大大方方抬起头来,眼神发亮:“想。”
“好。”温珏勾起唇角,“现在,告诉我你的出身和一切,不要说谎,因为我会知道。”他放柔声音,和颜悦色道:“你告诉我这些,我就告诉你是谁杀了你朋友,我还能帮你报仇雪恨,怎么样,成交么?”
宋翎抿了抿唇,“不知老爷想让小的做什么?”
温珏笑着摇摇头:“你得先告诉我我想知道的,然后我才会告诉你你需要知道的。”
宋翎看着温珏温和的一张笑面,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先不论在当朝丞相面前他有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力,即使有,他也拒绝不了温珏在他眼前垂下的饵。
至于他的出身……宋翎叹口气,也真的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至多也不过是穷极倒霉而已。
一如谭先生所言,宋翎确实是谷山人。
谷山闹了几年的旱灾匪患,本就不是富庶的地方,这下更是被弄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宋翎是家中幼子,养不活,最后五六岁年纪就被爹娘卖给了路过的人牙子,开始了流浪漂泊。
他性子野,趁着买他的第一个人牙子大意,自个儿跑了出去,却无力谋生,最后兜来转去,又被另一个人牙子抓住,将他卖给了一个木匠。
木匠是个醉鬼,一把年纪打着光棍,没事就打宋翎撒气,宋翎待了两年,学了点手艺,而后忍无可忍,趁着木匠醉酒,扔了他一板砖,自己又跑了。那时他的年纪已经八岁出头,懂点事,就这么一个人在街边打着混活下来,为了躲避严冬,方晃晃悠悠混进了这天子脚下的桓安城。
至此,便是他全部的人生了,一言蔽之,穷。
温珏听完,淡淡问道:“按你的说法,你父母穷苦人家,一辈子不识字,怎么能给你取这样的名字?”
宋翎茫然,“这名儿很好么?我的名字是个过路算命人给取的,我爹娘都不识字。”
“哦?那这算命的可真是取了一个好名字。”温珏笑了笑,轻声道:“你的仇人姓崔名武,记住了。”
崔武?宋翎稍微一咬牙,正想追问这家伙究竟是何方神圣,忽觉背后一痛,随即眼前一花,失去了意识。
谢华韵将昏倒的宋翎仔细安放在地上,抹一把手心的冷汗,苦笑道:“大人,下官一介书生,实在不擅做这种事,下次请千万不要让下官做这种事了。”他说完,又看一眼昏睡的宋翎,眼皮忽然一跳,叹道:“作孽啊。”
温珏低声问:“你觉得这孩子怎么样?”
宋翎脸洗干净,眼睛一闭,眉目显得分外端正。这孩子浓眉大眼,平时显得十分有精神,唯有左眉内侧有一颗殷红的痣,点在眉间,又给他多添了一分秀气。
谢华韵死死盯着那张脸,“像,实在是太像了……除了这颗痣,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是聪明人,一见到这张脸,就清楚地知道他们可以通过这近乎不可能的巧合做什么事,说到这里,忽觉心如鼓槌,顿了一会儿,方道:“可是大人,此事是否太过冒险了?这孩子不过是个小叫花,况且小孩子总会长大,咱们谁都拿不准今后会怎样……”
他说到这里,像是觉得热,抬头抹了一把额上的热汗,舔了一舔干涩的嘴唇。
相比谢华韵的紧张,温珏却分外从容,脸色甚至都不变一下。他深深看着宋翎面孔,忽然微笑:“无论如何,这孩子既然生了这张脸,就绝不能让他落到其它人手里。此事无论成或不成,都是绝密。”
他抬头看谢华韵,神色温和:“华音,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去查查除了温洺筠之外,有哪些人见过这孩子这张脸,尤其在他进府后……”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声音很轻:“你懂我的意思么?华音。”
谢华韵看着他温和含笑的神情,背脊骤然蹿上一股寒意,躬身应道:“是!”
从他看见这个小乞儿的脸开始,命轮拉开,事情已无转圜于地,而他的身家性命,早在一开始,就被放上了赌桌。
诸事议定,房内逐渐沉寂,屋外僻静处,一个侍女贴着墙,整个人软瘫似地滑倒在地,脸色惨白,一双手死命地捂住嘴巴,却是温洺筠的侍女明依。
这小侍女左等右等不见自家少爷回来,忍不住偷偷来找,仗着常在温府,熟悉路,没被院子边缘的守卫发现,不想机缘巧合,错过了温洺筠,却听到了最不该听的东西。
她浑身发抖,忽然惨白着脸重新站了起来。她得想办法,她要想办法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