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玉成向旁边一艘大船道:“老刘在么?”
那大船之上人丛中闪出一人道:“公子有何吩咐?”
孟玉成举起折扇,遥向西指道:“岸上有位姓林的朋友,你去将他请来。”
老刘垂手躬身道:“是。”领着众船工驾船去了。
陈灵灵向孟玉成道:“一看你就是虚情假意,爹爹和曹大哥那大船上连个船工舵手都无,这数丈宽的水面,你要他们怎生过来?”
孟玉成笑道:“令尊大人、曹公子何许人也?区区数丈如何难得住他们?”
陈思逸哈哈一笑道:“孟公子,这可真难住我们啦。”他略一思索,便让曹羽拆下那船上的两支木桨并几块木板,两人双手并用,刷刷刷将其掷入水中,距离、方位把握得刚好,船桨、木板远近错落,大致形成一条直线,像是在两艘船之间搭起一座浮桥。
曹羽笑道:“二伯,好浮桥!”
陈思逸笑道:“这便叫遇水搭桥,贤侄,我打头阵!”他纵身而起,眼瞅着要落入水中时,伸脚在水中央那支桨上一点,飞身上了画舫。
几位女子看了,欢呼雀跃。
孟玉成等人连连赞道:“妙,妙,妙!”
曹羽也学陈思逸,来到画舫,双方重新见了礼。
孟玉成转首向众官兵喊道:“甄都监、贾千户,劳烦带众兄弟回去,改日孟某再登门拜谢。”
众官兵被陈思逸和曹羽的本领惊住,正瞧得嗔目结舌,听见孟玉成声音,才回过身来,人群里忙闪出两人叉手不离方寸道:“孟大人言重,卑职不敢当,大家都是为朝廷出力,何言谢字?”
孟玉成又道:“二位,不必客气。诸劳役职事听着,托陈思怡、曹羽两位侠士之福,打明日起,诸位不用再来,十日后请到贾千户府上支领工钱。”
众民夫见毁坏“花石纲”的神仙或英雄,竟与官府打成了一片,正面面相觑,忽听孟玉成如此说,均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须知众百姓向来被朝廷官府任意驱使,当牛做马,累死累活还无丝毫报酬,如今听了这话,都觉日头从西边出来,孟玉成连说了两遍,大伙才喜从天降,顿时欢声雷动,纷纷向孟玉成、陈思逸、曹羽等人跪下致谢。
孟玉成只微微挥手道了声:“请起!”
陈思逸、曹羽却连连施礼谦逊,闹了好一阵方罢。
待蓝世清也上得画舫时,众士兵民夫已然散尽,湖面又恢复宁静,夜色上来,皓月东升,雾气蒸腾,放眼望去,湖面之上渔火星星点点,与天上繁星练成一片,天地似乎融成一团,使人生出飘然凌虚之感。
孟玉成客客气气,将众人请入船舱,见四围宫灯玲珑,烛光冉冉,一派祥和景象,酒席已分三桌摆上,玉壶玉盏,美酿佳肴,丰盛奢侈自不必言。
众人坐了品茶,说些闲话,不一刻,林举被人引进船舱,向众人抱拳道:“小生晚来,劳诸位等候,过意不去。”
“黄乌蓝白”四人见林举书生模样,不像有武功的样子,心中嘀咕道:“这人是文弱书生,跟着这伙江湖中人作甚?”
孟玉成挥手道:“林公子不必客气。”
众人分宾主上席落座,见杯中酒如羊脂,晶莹剔透,香味四溢,实是少见美酒。
孟玉成连敬众人三杯,陈灵灵、邓翠、荀青、荀紫四女不剩酒力,三杯酒下了空腹,个个玉面桃红。
孟玉成略微抬手打了个请势道:“诸位请便,这酒本要上供赵官家,可诸位是难得贵客,非赵官家能及,说不得,在下只好夺了他这口福。”
陈思逸道:“如此,我等荣幸之至。”
陈邕道:“爹,孩儿就不怎么荣幸,赵佶昏庸无道,暴虐天下百姓,若拿孩儿与他相比,孩儿觉得羞耻。”
荀青在一旁竖起大拇指,喝彩道:“陈二哥,说得好!”
陈邕红了脸道:“是么?”
陈思逸本想训斥儿子两句,见荀青如此说,也就不好再讲什么。
孟玉成丝毫不怒,反而笑道:“陈公子此言,正是豪杰本色。”他又叹了口气道:“可惜,在下这本色,早已丢到爪哇国去啦。孟某当年,何尝不是豪气干云、蔑视权贵?可做了官之后,竟逐渐爱上了个中滋味,混迹朝廷,争权夺势,与百姓所称民贼者,结党营私,同流合污,所作所为,比起当年自己蔑视之权贵,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以这美酒为例,孟某途经邕州之时,邕州知府蔡维忠,为了得这几坛三十年佳酿,以孝敬皇帝老儿,竟带着衙役如强盗般抄了当地“醉仙楼”,那老掌柜的被惊吓至死,诸位说,此人是否可恶之极?可在下瞧他对我这钦差接待周到、侍奉细致,非但未责备他,还美美地嘉奖他数句,孟某是否比蔡维忠更加可恶?”
众人默然不语,孟玉成猛地喝干杯中酒,继续道:“赵官家好酒,这酒若到了他金口之中,少不得御笔一挥,蔡知府官升两级。可孟某也爱酒,如此美酒,让朋友喝了不可惜,让孟某喝了也不可惜,可给赵官家喝,我心下是一百个不爽利,他已得我耿耿忠心,怎能再得这人间佳酿?天下好事,怎能都落在他一人头上?所以这一路下来,孟某拿这酒当水喝,权当借酒消愁,到如今八坛只剩三坛。孟某与诸位,虽萍水相逢,可诸位都是如假包换的侠义之士,孟某昔日也算作侠义之士,因此,诸位都是孟某的同道朋友,美酒酬良朋,天经地义,诸位请开怀畅饮,一醉方休!皇帝老儿喝不上,都怪他福薄,蔡知府升不了官,都怪他运气背,与我等无关。”
众人听罢孟玉成此番言辞,不置可否,均生出一丝惆怅伤感之意,且这心境来得莫名其妙,谁也说不透个中滋味。
白世奇道:“不瞒诸位说,这几年来,我家公子从未如今日这般向人畅所欲言。”
孟玉成举杯道:“罢了,这些闹心事,多说无益,诸位请!”
不知不觉之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孟玉成拿出一个挑绣锦帕抹了抹嘴道:“曹公子,择日不如撞日,咱们这就当着大伙面,切磋切磋如何?一则为各位助兴,二则也好让孟某今夜睡个好觉。”
曹羽也不推辞,爽快道:“好,但不知孟公子怎么个比法?”
孟玉成道:“在下早已盘算定了,先比暗器,再比兵器,后比拳脚。如何?”
曹羽道:“甚好,在下奉陪。”
陈思逸道:“二位切记,点到为止。”
孟玉成道:“陈二侠,孟某有个毛病,向来视比武切磋为生死之战,一旦动起手来,便不由自主来真格的。‘塞北第一剑客’岑秉清、颖昌府‘夺命夜叉’白万贤、扶沟‘阴阳锏’常立仁夫妇、九华山凌虚道长……均是孟某昔日好友,却在孟某手下不死即残。”
众人听他如背书般说了七八个人名,这些人不是江湖大豪,便是武林名宿,都身怀惊人艺业,均惨败在孟玉成手中,孟玉成也因此成名,众人听他娓娓道来,全无丝毫炫耀口气,倒有几分惋惜意味。
曹羽道:“既然如此,在下只好舍命陪君子。”
陈灵灵道:“曹大哥,千万小心!”
曹羽道:“三妹放心,孟公子是好朋友,嘴上虽如此说,却绝不会伤我。”
邓翠也从旁拉住陈灵灵的手,安慰道:“灵姊姊放心,我家公子不会有事。”
众人心道:“这位姑娘对他家公子倒很有信心。”
孟玉成道:“古之高手,飞花摘叶皆能伤人,孟某不才,有意追随前人,选了蚕豆作随身暗器,不仅如此,蚕豆还是孟某喜欢的下酒菜,这叫做一举两得,各从其便。不知曹公子用什么暗器?”
曹羽从桌上碟子中抓了一把花生仁儿道:“在下自不量力,冒昧效仿公子,就选这花生作暗器吧。”
孟玉成笑道:“花生对蚕豆,妙!每人限三十颗如何?”
曹羽道:“好。”
蓝世清、白世奇、黄世刚、乌世杰等人心想:“这曹公子竟然如此爽快!我家公子用‘菩提手’打蚕豆的功夫,天下无双,他竟选了花生与公子对垒,不是暗器上有惊人造诣,便是自不量力。”
翠、青、紫三女心想:“从未见公子以花生作暗器,人家孟玉成用蚕豆是惯手,公子以生疏对纯熟,这可成么?”又想:“公子这么选,多半有自己打算。”
众人均拭目以待,想看看二人到底怎么个比法。
须臾,桌席被几名随从挪至右侧,留出左侧一片空地,陈思逸等观众依旧坐定,屏息静气,牢牢盯着他们二人。孟玉成立于舱头,曹羽立于舱尾,相距两丈远近,均垂着双手,表象无招无式,似已无行无识,隐然如渊渟岳峙,神情亦超然物外,目光之中似浑然无物,又乎包藏着茫茫宇宙。
此时,天地之间一片寂静,只有渔歌和清风声隐隐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