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新觉罗常宁自认是个聪明人,大家也都这样说,三岁能背诵一整首唐诗,四岁能认遍整部千字文里的字,皇祖母也甚为惊奇,先生教书,多半又被他的问题难住,一时之间京城中提起皇五子,都要翘大拇指说一声:“真真是英才天纵,才思敏捷!”
可到头来,裕亲王福全说了一句话说的对:‘我是看得透,却看不破’。
今上康熙帝性子温敦厚道,又因祖母孝庄太皇太后怜惜先帝顺治膝下子嗣单薄,对福全、常宁、隆禧几个十分优容,皇帝不是计较性子,遇事倒还谦让,弟弟们喜欢的,他多大方地让给弟弟。
福全性子老实温吞,隆禧乖巧懂事,就只一个常宁最调皮捣蛋,只因老祖宗溺爱,众人也都不大管他。
二月初八是太皇太后圣寿节,众人都忙的不可开交,迎来送往,新后赫舍里氏入宫一年,虽年纪轻,处事进退有度,上下里外照管地滴水不漏。
各府里的女眷都在慈宁宫拜寿,常宁正是八九岁年纪,因圣寿节书房里告了假,他觉得没甚意趣,便往慈宁花园去耍。
甫进了园子,便听见不远处松林后头传来的吵嚷声,紧接着是一管娇脆的女声:“你们都要听我的,让我先来。”
常宁早就听说佟家大姑娘盛气凌人的名头,兼之今上优容母家,等闲不敢有人寻佟家的不快,常宁不想找麻烦,正想转身离开,偏又听见呦呦鹿鸣之声,又听见小孩子们笑着跳着叫:“哦!哦!打中了!”
常宁心想定是那些孩子又去拿松子打园子里豢养的梅花鹿!他生性最是锄强扶弱,一时意气上来,大步循声走去,只听一声“别打了……”
那声音却小小的,微喏喏的,若非常宁练武练就好耳力,怕也要忽略掉。
“你心疼什么,又不打你!”又是个男孩子的声音,男孩的话里透着毛躁,训斥道:“快躲开,不然连你一起打。”
绕过松林,果见佟仙蕊穿着艳丽的橘色潞绸袄裙,梳着双鬟发髻,簪着金钗翠钿,抱臂抬着下颌在一边上,旁边几个小格格和贝勒,仍不断捡起地上的松子打砸被绳子拴住的梅花鹿。
不远处如盖的松树下,一个大红衣裳的小女孩抱着梅花鹿的脖子,小小的身躯护着那梅花鹿。
六七岁的男孩子最是调皮捣蛋,只见一个小男孩捡了一枚松子砸过去,正砸在女孩肩膀上,那小女孩竟生生受着,男孩便笑着拍手道:“打中了!”
常宁定睛一看,正是辅国公家的次子恩克布,我自负大他们一两岁,上前黑着脸冲那小子道:“打个女孩子,算什么男子汉!”
剩下那些孩子里便多有不齿的,佟仙蕊则剔眉恩克布道:“我可没叫你打人!”
恩克布满心里不驯服,况且又拉不下脸来道歉,只做了个鬼脸跑走了。
又有个小郡主悄悄对佟仙蕊咬耳朵:“那是皇上的亲弟弟常宁……”佟仙蕊怕叫大人知道挨教训,只连道‘没趣’要回去,临行前又冲那小丫头说了句:“钮钴禄容悦,再不走下回可不叫你一起顽了。”
钮钴禄容悦听到这话,虽不放心小鹿,却也不想从此失了玩伴,只又在那梅花鹿身上抚了两下,说了句:“不疼不疼,我一会儿给你带好吃的来。”说罢站起身走回佟仙蕊身后。
因那话语极是可笑傻气,常宁才看清那小丫头长相,眉目倒还清秀,乖乖笨笨的,只是生的肉呼呼的,皮肤很白,像是一只慢吞吞的蚕宝宝,跟在那小队的最后慢慢走了。
常宁嬉笑一声,跨过栅栏,敏捷地攀了一枝松枝跃上,靠着树干枕臂斜躺下来,稀稀疏疏的阳光透过松叶间隙洒落,拂在脸上暖融融的,常宁正闭目养神,忽听下方传来小女孩软糯的声音。
“小鹿别怕,这是我给你带的点心,快吃罢。”
常宁一时好奇,从枝头往下看去,见钮钴禄容若跪坐在地上,面前摊开一只包满点心的花手绢,一只小手捧着些糕点喂在梅花鹿唇边,一只小手抚在梅花鹿脊梁上,口中念念有声:“还疼不疼?吃了点心就不疼了,姐姐打我手板心我也是吃了点心就不疼了。”
常宁只觉好笑,只随手摘了一枚松子投掷在那小妞面前,笑道:“梅花鹿可不吃这个。”
容悦抬起头来,两只眼睛中似乎有些迷茫,却呆呆的半晌,问道:“那梅花鹿吃什么?”
常宁自负百晓生一般无所不知,只笑道:“它吃草!榆树叶,苜蓿草!”
容悦哦了一声,拔了一株草递到梅花鹿嘴边,梅花鹿终于赏脸开口嚼起来,容悦高兴的拍手笑道:“你说的对,你真厉害!”
常宁自得地笑了笑,从枝头稳稳跃下,见容悦只是专心致致地喂梅花鹿,只嘻嘻笑道:“你是钮妃嫂嫂的小妹妹罢。”
容悦微微生起些警惕,只垂头喂着小鹿。
常宁见她不答话,又说道:“我知道,上回我去翊坤宫时见过你。”
容悦抬起一双丹凤眼来,问:“那你也是哪家妃嫔的亲眷吗?”
常宁嘻嘻笑道:“我不是,我姓爱新觉罗,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
瞧这年岁不像是隆禧,那必是顺治帝皇五子常宁,她也听过常宁的名头,都说是极聪明的,不像她,那么笨,又懒得读书,一篇论语好半天背不下来,想到此处,容悦心中生出些羡慕,忙照着嬷嬷教的礼数行礼道:“臣女叩见五皇子。”
常宁随意摆了摆手,又说道:“你姐姐那么凶,我皇兄都怕她咧。你怕不怕你姐姐?”
容悦无意识地点点头,复又反应过来,连忙摇摇头,说道:“我姐姐很疼我的。”
“格格!”远处传来呼唤声,容悦连忙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裳上的土,说道:“阿嬷叫我,我要回去了。”
常宁笑道:“明儿我叫人打些梅花鹿爱吃的苜蓿草来,你还来喂小鹿吃草吗?”
容悦慢吞吞地朝前走,只微微低下头去说:“我姐姐带我来请安,我就来。”
常宁心情不错,嘱咐人去打苜蓿草备着,翌日往书房念了书,换了衣裳过来。
容悦正拿着茶杯里的水给那几只梅花鹿洗脸,常宁忍俊不禁,趁她不注意将一筐子苜蓿草陡然扔到她旁边,容悦果然吓了一跳,手中的茶杯都翻了。
常宁原本以为她要哭,却见她没事儿人一样,掏出手绢擦干衣裳上的水渍,才紧接着行礼请安。
常宁觉得有些意思,他撩袍席地而坐,托腮看着小丫头,一双小手白嫩嫩的指节圆润地仿佛一个个羊脂球,常宁不由笑道:“你到底吃的什么?怎么长这么胖?像个肉丸子似的。”
容悦听到这话,面上喜色渐渐敛去,似乎生气一般,慢慢挪动身子离常宁远一些,又远一些。
常宁瞧她这笨拙的模样,更觉有意思,又蹭过几步去,笑道:“我喜欢肉丸子。”
容悦眼睛眨了眨,微微垂下头去,常宁立刻补道:“我说的是吃的肉丸子。”见容悦又气又笑,偏又不敢发作的滑稽样子,常宁乐不可支。
常宁难得找到一个傻傻愣愣,十分驯服听话,由得他欺负的小丫头,如是凡容悦进宫往慈宁宫请安,常宁总要赶着去‘欺负’几句。
这日在慈宁宫未见容悦,又无事好闲,便借故往翊坤宫去。
钮妃身边的耀菊姑姑迎出来行礼请安,说道:“马佳庶妃为皇上诞下皇长子,主子往储秀宫去道喜去了。”
常宁哦了一声,负手闲闲说道:“我还想来给钮妃嫂嫂请安呢,那就改日再来罢,”说着耳边厢听见断续的琴声,只问:“钮妃嫂嫂宫里服侍的人果真多才多艺,还会抚琴?”
耀菊答:“是咱们六格格在学琴,叫五爷见笑了。”
常宁若有所思,回去后把画成大花脸的琴谱找出来,又叫先生来细细教了遍乐理和指法,专等到几日后,钮妃带着容悦往慈宁宫去请安的时候,拿出来教训她。
果然再见面时常宁炫耀一番,容悦晶亮亮的眼睛里果然都是羡慕和崇敬,常宁果然比她聪明好多好多。
天一日冷似一日,常宁倒跟容悦熟惯起来,这日往慈宁宫请安,见容悦包成雪团子一般,站在廊下玩雪,笑着上前说道:“过几日城隍庙有庙会,你去不去?”
天冷了,孝昭怕容悦冷着,里三层外三层包裹的严严实实,更圆乎了,她扫着廊下的积雪,欢喜问:“庙会,好顽么?”
“当然,有踩高跷的,那么老高,还有小零食,风筝,面具,什么都有,”常宁绘声绘色地讲着。
容悦目中满是欣羡,可又垂下头道:“我姐姐不让我去。”
“快到上元节了,钮妃嫂嫂总不能一直留你在宫里,你继母又不大管你,到时候我叫人驾车去接你,你只管说去找佟府的格格顽就是了。”常宁不以为意道。
容悦虽然想去庙会,可又怕姐姐不会答应,故而扯了个谎,可她身边的赵嬷嬷是钮妃亲选,很容易便识破了她的‘阴谋’告到宫里去,容悦便被罚跪祠堂。
而常宁等庙会那一日没见到容悦的人影,心中生气,回到宫里摔砸一番,偏又放不下似的。
盯着一日容悦进宫,便忍不住又溜过去。
佟仙蕊几个也在,都往院子里看新开的腊梅和木兰花,常宁瞧容悦仿佛没事儿人般的模样,心中只是气她爽约,可又不愿主动说出跌了份儿,眼珠一转,便想出个坏主意,只转向佟仙蕊道:“这些花儿有什么意思,老祖宗佛堂暖室里供着的那两株茶花,才真正好看的天上有地下无!”
佟仙蕊听到这话起了兴趣,拉着众人去摘花,常宁暗暗使眼色叫身边的小太监去支开守花的奴才,好整以暇地等着,只要容悦一动手,他就去告状,包管叫容悦吃板子,谁叫她放自己鸽子?
嘿嘿!常宁偷笑着摸摸鼻子,非得叫她长个记性,知道以后再不能爽他的约。
偏容悦乖乖地站在一边,并不上前去摘花,常宁只上前怂恿她说:“你怎么不摘,多好看,摘了插头。”
容悦摇头道:“姐姐说,老祖宗宫里的东西不能动。”
常宁继续怂恿:“这是花儿,又不值钱,你不摘,总是要凋谢的。”
那茶花名叫眼儿媚,十分媚丽,小姑娘哪有不喜欢的,容悦伸出手去,却只是抚在花瓣上。
常宁忍不住,鬼主意一动,上前道:“你既喜欢,我摘一朵送你?”
容悦忙摇头道:“姐姐会责怪我的。”
常宁手起刀落,利落的摘了一朵茶花塞在容悦手里,说道:“没事没事,谁怪你都只管推到我身上。”反正他有一万个主意脱身,还能顺道反将容悦一军。
小孩子们手欠,你一朵我一朵,一盆费尽心力,好容易栽种出来的茶花就被摘得光秃秃的,守花的嬷嬷回来刚好看见,直唬的呼天抢地,跑到正殿去向苏茉儿哭诉,苏茉儿知道那花是老祖宗最喜欢的,也只好去回禀。
不多时众孩子都被叫了回来,佟仙蕊乖觉,忙扔了花,只有容悦舍不得,将人扔下的都捡了起来,倒捧了一大捧。
孝庄骤然瞧见,也觉得剌心剌肝般的心疼,皇后赫舍里氏微微摇头,淡淡瞧向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的钮妃。
钮妃只气地上前一把将妹妹按跪在地上,叱道:“谁许你摘花的?还不快给老祖宗赔罪?”
容悦瞧见众人脸色,方后知后觉知道理亏,又年纪小素来宠溺的,嘴上不知怎么说,只喊道:“老祖宗……我……”
赫舍里皇后温和笑着,上前将容悦扶起来,温声劝道:“钮妃妹妹别急,六格格还小,不大懂事,今后多加调教,六格格自然也就知道规矩了。”
钮妃只勉强勾起唇角道:“多谢姐姐关怀,妹妹自然知道怎么管教小妹,”说罢又冲太皇太后道:“臣妾有失管教,以致小妹误伤了老祖宗的花儿,还请老祖宗降罪。”
孝庄性格慈爱宽容,虽心疼花儿,总不至于为这点东西就不给钮妃体面,只说道:“罢了,不算什么大事,丫头还小,慢慢教就是,别吓哭了她。”
钮妃又强打起笑颜配了不是告退,容悦瞧见殿内众人的脸色,只是不敢吭声,她隐约觉得给姐姐带来了麻烦,心中一时愧疚一时自责一时又委屈,出了慈宁宫门便哭了起来。
东珠一个头比两个大,又见她怀里抱着的茶花淌眼抹泪,走一路洒一路,右手里还余下三四支,只心头涌上怒意,劈手薅住那几朵花丢在一旁,铁青着脸,头也不回地先回了翊坤宫。
常宁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见容悦哭的那样伤心,一时笑话她笨,不懂脱罪,一时又有些不是滋味儿。
他原本只是想恶作剧报复她爽约之错,可这会子却像做了亏心事一般,偏没几天又得知容悦当初没去庙会,也是被姐姐罚跪祠堂。
他正要去寻机描补描补,又得知东珠将妹妹送回钮钴禄府,常宁见不着人,无法赔罪,心里始终压着一件事儿似的。
钮妃打量着这个男孩子,只轻轻一招手,翊坤宫的总管太监尹兆良便亲自端了一只锦盒来。
常宁不解,钮妃只说到:“六格格年纪小不懂事,若有得罪五爷之处,还请五爷大人不记小人过,瞧着本宫的面上将此事放下。”
说罢一招手,尹兆良亲自打开锦盒,却是一对玲珑翡翠盏,瞧着极为通透。
常宁见惯好东西,并未放在心上,只说道:“六格格并无开罪弟弟之处,无功不受禄,我怎么好收……”说着支吾起来,一则不大愿承认是自己算计了悦儿,二则又怕钮妃看低了他,更加不许他和容悦见面。
眼下这些小儿女情思如何要得,这宫里的女人,说白了都是皇帝的,除非皇帝说不要,不然容悦对常宁生情便是拿刀割自己的心,纵容容悦下去,不过是坏了名声罢了,想到此处,钮妃只淡淡说道:“五爷不收,怕是不肯谅解本宫,本宫也知五爷不缺好东西,这些唯独表示一点心意罢了,”又道:“本宫还要去向太后请安,便不多留五爷了。”
常宁找不出话儿来说,只好捧着盒子去了,回到宫里躺在床上闷闷想了好大一会儿,因福全来叫他一同随驾去南苑,常宁才暂把此事搁下。
到了上元灯节,常宁亲自选了一盏精巧有趣的八宝琉璃绣球灯打发人送去给钮钴禄六格格顽,翌日却又被原封不断送回来。
若是去慈宁宫请安想去和容悦说两句话儿,容悦身边的嬷嬷也将他视为洪水猛兽,忙忙带着容悦离开。
常宁益发难平,可总是忘不了那个小肉团子,钮妃越是不许他接近容悦,他越是私下里打听钮钴禄府六格格的事儿,有时听见觉得好笑便笑一场,觉得可怜忍不住想帮一把,谁知那头却不领情,总是避他如蛇虫鼠蚁。
渐渐他也到十五岁的时候,由嬷嬷安排,初尝男女之事,一溜宫女都是苏嬷嬷选出来的,由他从中指定一个,常宁不知为何,竟指了一个颇为丰腴,眉目间呆呆傻傻的。
一夜间由男孩变为男人,常宁开始想了许多事情,皇兄已下旨命礼部筹备敕封他为和硕恭亲王,到时候皇祖母势必要为他选福晋的,可常宁只想要那个傻姑娘做恭王福晋。
太皇太后要为他选福晋,常宁满口‘未立业,何以家为’云云,坚决不先娶福晋过门。
太皇太后拗他不过,又想他不是皇帝不必早要嫡子以定朝局,以安百官之心,也不大勉强他,只给他选了几个老实安分的妾室放在府里。
常宁满心里却想着钮钴禄府的小格格,他细细推敲思量了很久,钮妃瞧不上他,那条路走不通,那丫头又还未及笄,常宁决定先用缓兵之计。
而没过多久,大清朝迎来一桩大事,皇帝裁撤三藩,引发平西王吴三桂异动,而孝庄更是着急皇帝的子嗣们一个接连一个保不住。
常宁最爱读孙子兵法,熟谙谋略,他知道在爱新觉罗家,军功才是第一等要紧,只有他有了军功,才可以挺起腰杆跟皇祖母请婚,尤其是容悦一日大似一日,选秀是早晚的事,而且慢慢抽条长个儿,越发清丽动人。
可是如何才能有军功呢?他想破了脑袋,却得知吴三桂反了,皇兄要出兵压制,他自动请缨,皇祖母因他年轻不肯,常宁便在慈宁宫门口一直跪,跪到孝庄点头应允。
常宁本养尊处优惯了,在南方的日子多不习惯,可为了悦儿,为了军功,这一切他都可以忍耐。
他人虽在军中历练,可趁机帮了容悦视为姐妹的富察燕琳,并成功笼络了法喀,这样便能随时知道悦儿的消息,并侧面帮她。只消从法喀口中得知悦儿有什么想要的,他都尽力得到送到悦儿手里。
没多久,悦儿的阿玛遏必隆病逝,遏必隆继妻芭提雅氏意图霸占家财,钮妃当机立断,力挽狂澜,六格格以十三岁年纪掌理中馈。
十三岁能懂些什么,常宁听到这消息不由腹诽,又叮嘱手下人盯着些。
果然那年往恭顺侯府应酬,因经验不足,又被芭提雅氏推波助澜,将焰火做寿礼送去,险些烧了大半恭顺侯府。
常宁正好回京给孝庄拜寿,听到消息后心中颇为放不下,寻了出去,却只听到各府马车后隐隐传来啜泣。
他看到她委屈难过的身影藏在马车后,心中只是揪痛无比,这一天他发誓要好好守护这个女人,翻译过来就是他得娶她!
三藩之乱爆发后不久,皇后赫舍里氏难产而亡,却也为皇帝留下一个嫡子,皇帝悲痛莫名,只下令为大行皇后守孝三年,又采纳群臣建议,立皇二子为太子。
常宁暗暗松一口气,这三年守孝期间,宫里不会选秀了。
可三藩之乱并非他原定设想,江南军民普遍还心向前明,况且满洲军士多年安定,养尊处优,倦怠军事,被打的节节败退,若非安亲王岳乐、康亲王杰书几个,怕打到江北去也未可知,常宁才深切体会到自己的无用,潜心研习行军布阵,带兵打仗。
三藩之乱一拖再拖,眼瞧着悦儿一日大似一日,三年丧期也将满,常宁忧心不已,借给祖母拜寿回京见机行事。
他本意想将一切安排好,不劳悦儿废一点心。
圣寿节时,原只想远远跟在悦儿身后看她几眼,以慰相思之苦,却正好碰见她被人算计,情急出手,救了她一命,悦儿虽保持男女大防,却并未十分抗拒,常宁心里明白,悦儿不讨厌他,甚至还要一丝丝好感。
而钮妃也随着时光,渐渐对常宁放松了警惕,不再像小时候将悦儿管的那么严。
那一日见面后,常宁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实则按捺不住,借富察燕琳之便,将她骗到庄子上,表明这许多年的心迹。
才知道悦儿的心同他是一样的,悦儿也喜欢他,那一刻他欣喜如狂,只等着有朝一日立了军功回来娶她为福晋。
他周全的筹谋计划着,事情并非那样容易,又因三藩之乱熬人,常宁甚为心烦,谁知又接到富察燕琳的口信,说悦儿想要见他。
常宁抽身去了郊外,见了悦儿,她只是满面泪痕,哭求他去向太皇太后请旨赐婚。
常宁虽有章程,却不能告诉悦儿,他要‘威胁她的亲姐姐来办理此事’,只是连声叫她放心,他会安排好这一切。
悦儿却显然并不放心,常宁懒于解释,话赶话冲口而出‘叫钮妃来求太皇太后恩典’,悦儿心疼姐姐,不愿再给姐姐添麻烦,常宁却知道自己去求亲风险太大,钮妃去才最合适。
容悦就是不能理解,常宁心急之下讽刺了她那恋栈权力的姐姐几句,悦儿竟为了钮妃打了他一巴掌。
他又一向骄傲惯了的,从小到大,谁敢动他一指头,他为她操碎了心,她还打他,常宁负气而去,又放不下脸面再找她解释。
正巧南方军情紧急,皇兄差派,常宁只好暗中安排一番,先回前线去。
谁知命运同他开了那样大的玩笑,等他在回京时,悦儿竟成了皇兄的女人!!
常宁看到悦儿同皇兄私会之后从景阳宫出来时,只觉得全世界崩塌,一瞬间支离破碎,他只是固执的以为她背叛了她。
而在常宁,一个是深信的皇兄,一个是挚爱的女人,枉他自负计谋堪比孙膑,却也没有法子,只能在心里痛苦焦灼,他纵情酒色,来添补心上那个空空的大洞,那里原来都是他的悦儿。
在见到吴惜柔的那一刻,那样柔弱楚楚可怜的神情,让他想起悦儿,他出手救下了她,当夜吴惜柔自荐枕席,常宁对女人早已是无所谓,不是悦儿,是谁又有何打紧。
况且,他狠狠地想,既然你们不许我娶我心爱的,那我偏娶一个你们不许我娶的!
他故意待吴氏很好很好,好的超过皇兄对所有的妃嫔,专宠专爱,这些本来悦儿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可悦儿只做不理不睬,常宁就有些没趣。
他有决心和坚持违抗全世界,却到底狠不下心拒绝悦儿,悦儿来裕亲王府劝他,劝他迎娶那喇氏。
吴惜柔靠近他背后的目的常宁清楚,想娶吴氏也是为了叫容悦难过,如今又有何意义?
常宁放弃了,他答应娶那喇氏,却跑到那喇家放话‘我娶了也是摆设’,可那喇家还是如期将那喇氏嫁了过来,常宁不由暗笑,这就是世道人心。
那喇氏肯在慈宁宫为他说话,常宁起初是惊奇的,心中自然也稍稍有些感激,只是随后听到容悦有身孕的消息,常宁心只如万箭相攒,以酒色为伴。
常宁恨心机深沉之人,诸如钮妃,可那喇氏偏就耍心机,还在他眼皮子底下,他倒也不大介意,反正他不宠她,她若觉得打发无聊便随意,可南巡之时,那喇氏敢无视他的命令,算计吴氏,这一点叫常宁愤怒。
有什么话可以明着说,暗地里算计,对皇兄可能管用,在他爱新觉罗常宁这里门儿都没有。
从那之后,常宁越发厌恶那喇氏,那喇氏却益发把气怨在他的妾室身上,不仅不体贴关怀他,反倒挑动王府不宁。
而这时,常宁宫内的眼线传来消息,他救了宁兰,得知当年之事是卢氏和段嬷嬷的搅和,他错怪了悦儿,悦儿心地善良,到底没有负他,想到这里更是痛悔难耐。
可常宁和容悦两个人,其实是有些像的,认定了一个人,除非知道对方心里全然没有自己,否则狠不下心回头,况且,那个是皇帝,悦儿稍有不慎,动辄会牵连钮钴禄家。
不管吴氏做了什么,对他是有真心的,常宁想,看在这个上保住吴氏,可没想到恭王福晋还是算计他,常宁最恨暗地里算计和欺骗,而恭王福晋再三欺骗他,让他忍无可忍,兼之吴惜柔临终前的一番话,触动常宁心肠。
世间还有何可留恋?
机关算尽,却是算无可算,他只是设了一个一个陷阱,将自己牢牢困在其中,他更想不到的是,悦儿会为了救他而摔倒在地,因而小产,并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
常宁在慈宁宫外跪了许久,也想了许久,他伤害了他最心爱的女人,他恨不得以死恕罪,他跪了那样久,不吃不睡,甚至记不清是如何被二哥带回府里的。
他清醒过来,才发现是在二哥的书房里,床头有一只精巧地盒子,他打开来,里头是一簇步摇上的流苏,是两小串粉珍珠,常宁只觉异常熟悉。
细细一想,才想起那年圣寿节家宴,是悦儿入宫后的第一个圣寿节,她是最喜欢孩子的,抱着二哥家的小格格哄着玩了许久,不留神步摇上的流苏被小孩子拽掉几簇。
家宴散时还有宫人问到他这里,有没有瞧见两小簇流苏穗子,粉色珍珠的!
常宁想起福全那样郑重地劝他说:“你若心里有她,就该知道怎么才是为她好。”
常宁只觉心痛如绞,想起当初,更是后悔难当,原来二哥也是!
相比二哥,他做的一切是多么任性和卑劣。罢,罢,喜欢并不一定要得到,只要悦儿过得好,他愿意牺牲一切。
他可以只在一旁守候,只为换取她的真心笑颜。
他就那样等着等着,守着护着,直到那一日,许易来报,说贵妃娘娘似乎病的很重!自圣驾回銮便一直在畅春园养病,面都不露。
悦儿得了病?重不重,皇上怎么舍得叫她得病?
常宁想到那日伴驾回宫的时候,惊鸿一瞥的王答应,那样明媚清丽的新人,跟在皇兄身后亦步亦趋,怕是皇兄‘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愁’了罢?
常宁冷笑的同时,又满心里心疼,既然皇兄不在意悦儿,为何不能将悦儿让给他?!!
他用尽办法去打听,却悚然得知,贵妃是在寒山寺进香时被掳走的,那样多的人,敏贵人,王答应,袁答应,皇贵妃,一个个都好好的,单单掳走了悦儿?皇兄就这样回京把人扔在江南不闻不问?
皇兄暗中找人,常宁也暗中找人,常宁想方设法,终于得到悦儿的消息,得知她被人毒哑,为保清白,这个傻瓜竟用金簪自尽!!
既然皇兄不在意她,那就怪不得他不顾念兄弟之情了,谁先找到,那就是天意,皇兄护不住她,那悦儿由他来护!
常年拿定了主意,安排许易以‘偷梁换柱’之计,将悦儿换出,带到为悦儿准备的庄子上。
那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都是为悦儿所准备的,都是她曾经提起的,她喜欢的,即便她不喜欢,只消风头一过,他也可以带她去别处,天高地阔,他都会带她去。
常宁计划周详一切,他知道悦儿定然舍不得胤礻我,只是胤礻我现如今被皇兄带在身边,他没有机会下手,只等着过上三五年,将胤礻我带出来,换上一个年貌相仿的人,报一个暴毙,皇兄又不缺儿子,想必也不会太难过。
可是悦儿放不下,常宁混过江湖,浸淫军伍十数载,蒙汗药这些小小的伎俩哪能瞒过他?
可他暗暗发过誓,这辈子再不勉强她,既然悦儿想叫他昏睡,那他照做就是了。
悦儿终归是回去了,回到她害怕却又牵绊的地方,常宁捡起被她撕碎写坏的信纸,一块一块拼接起来‘若当初我肯放下一切去军营找你,或许我们如今……’一句话已道尽一切!
错过了,悦儿对他是动过心的,可她的良心不允许她背叛皇兄。
既然她愿意回去,那他就继续默默守护着她,至死方休!
贵妃回宫不久,托富察燕琳带给他两幅画像,是贵妃精心所挑选出的待字闺中的女孩儿,富察燕琳传了话,贵妃希望他过得好,不要孤苦一人。
可没有她,他谁都不想要,况且娶回来,也不过是摆设,又何苦害了人家一生?
常宁上折自请册封庶长子的生母马氏为继福晋,借此表明心迹,此情可待,他等着,这一辈子等不到,下辈子他会早一步遇到她,那时,再也不会放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