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臻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这个小院了,一花一木却都和从前别无二致。海棠,冬青,文竹,看得出来还是当初那一株,只是长势更好,也更精神。
叶韵之也是一样,再来到这个第一次见到叶臻的地方,心情好像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叫出叶臻哥哥的那一刹那。那种仿佛心脏骤停的悸动,永远只有面前的这个人能给。
他们是爱对方的,他们也只爱对方。两个自私的人在一起,总是祸害无穷。
听到叶峥的脚步声,叶臻回头,细边眼镜后面,他的眼神平淡至极。
“我听说你刚刚在对门,我们就在这里等了。”
“是吗。”看到那张脸,叶峥的眼神和父亲如出一辙,没有任何波动。
“那真是耽误你们时间了。”
叶臻还真的看了看腕上的表,眉头微皱。
“确实耽误了会儿。”
叶韵之轻轻拉了拉丈夫的袖子,示意他温和一些。
相比叶臻,叶韵之对叶峥还算有点感情,从她给叶峥取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来,和她爱的男人那么相像。但那也仅止于此了,她所有的爱都给了丈夫。在她那里,除了生命和名字,其他的,叶峥什么也得不到。
“叶峥,你和我们走吧。去法国。”叶臻拍拍太太的手,生平第一次叫出女儿的名字,出口还觉得有些不习惯。
叶峥想都没想,直截了当三个字。
“我不去。”
叶臻似乎预料到她的抗拒,眉毛都没动一下。
“你可能有一些误会,我不是在和你商量。”
叶峥冷笑。
“你也误会了,我也不是在和你商量。”
因为还未出生就被打上“可能会有生理缺陷”的标签,叶臻对这个女儿从来没有任何期待。但现在看着她四肢健全头脑正常,叶臻觉得,这么多年的投资好像也不算白费。
“你奶奶把你照顾得很好,你现在很健康,我很高兴。”
叶峥望着他那张根本丝毫看不出高兴的脸,忍住作呕的冲动。
“谢谢。谢谢你们当初没要我,所以我才这么努力地长,长成现在这副正常人的样子,就为了不让你们瞧不起。”
“叶峥,你恋爱了吗?”
叶韵之盯着她看了半天,突然开口。
叶峥顿住,将眼神移到母亲身上,上下嘴唇一碰说了句。
“你有病吗?”
叶韵之脸色变了变。她从小就是大家庭里的闺秀,人生最大胆的事情就是嫁给了叶臻。但这个大胆的决定也没有做错,如今她也是名流圈里人人艳羡的叶太太,没有人会这样冒犯她。即使她这个问题问得确实莫名其妙。
叶臻看着太太泛白的脸色,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这个人不管什么时候,都还像当初那个文静青涩的妹妹似的,连这么个黄毛丫头都招架不了。
“如果你没有恋爱,为什么不愿意跟我们走。”叶臻推推眼镜,自然而然地把妻子的问接过来。“你的奶奶身体越来越不好,以后你怎么生活?”
几句话而已,叶峥已经发现了母亲的软弱,真要谈点问题,那还是得和叶臻谈。
“不用你操心,我能照顾我奶奶,也有朋友会帮我。”
“你朋友,对门那个邻居吗?他们怎么帮你,会把你当做自家人照顾吗?”叶臻不屑。
他不屑,叶峥更不屑。在这一点上,两父女倒是有种讽刺的默契。
“和你们不一样,我们中国人邻里关系很好,是你们想象不到理解不了的好。”
“如果他们不会把我当做自家人照顾,你们就更不会了。我对你们,没有哪怕一点点信任。”
叶峥不是嘴硬,也不是怄气,这就是她的真心话。这对男女法律上是她的父母,但对叶峥而言,他们也只是陌生人。甚至,比陌生人还要冰冷。
“你奶奶进医院了,肝癌晚期。”叶臻干脆地抛出最后的手段,一击毙命。
这件事,叶家老太太是不让他告诉叶峥的。她的本意是让儿子把叶峥带走,自己留在国内治病,能治好最好,治不好,叶家总还有些旁系的兄弟姐妹,后事也不用他们操心。等叶峥知道了,那也木已成舟,总好过耽误她的前程,让她眼睁睁看着自己过世。老太太的一番苦心叶臻本来不想违逆,毕竟那是他的母亲。但叶峥的态度惹恼了他,不把她所有的退路掐断,要带她走还得再费一番周折。
叶臻讨厌浪费时间,所以他最后还是选择了直截了当地伤害叶峥。
“你胡说八道!叶臻你是人吗,那是你妈!你居然这么诅咒你妈!”
叶峥根本不信,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是肝癌呢,明明说是老毛病,明明身体已经好起来了!
“你冷静一点好吗。”叶臻看着她歇斯底里的模样,到底有一些失望。看她之前那么伶牙俐齿的,还以为她很像自己,原来不过是强装而已。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回来,是她联系的我们,是她让我们来接你。”
“别骗我了,我不会信的。”叶峥死死盯住他,“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会和你们走。”
“你太不理智了。”
叶臻越来越觉得这个女儿果然还是有缺陷的,完全忘了她只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儿而已。缺席了她的成长,把她当做自己身边的那些生意人,甚至是自己的下属,自以为是地拿成人的标准去要求她,叶臻却丝毫未察觉到自己的过分。
他能做好一个董事,能做好一个丈夫,但他做不好一个父亲。
“我要带你走有很多种方法,没有必要拿我的母亲开玩笑。况且,哪怕我会骗你,医生总不会骗你,医疗报告总不会骗你,你奶奶总不会骗你。你敢和我去医院吗?”
他每说一句,叶峥的勇气就矮下去一截,等他说完,叶峥浑身都僵了。
“……好,我跟你去。”
这一去,叶峥就再没能好好的回来。她也住进了医院,换洗衣服洗漱用品之类都由秦渡给她送过去。被这样的生死大事一冲,秦渡再也顾不上自家的秘密,每天在医院忙前忙后。叶臻夫妇不了解国内的医疗手续,秦渡就让叶峥在病床前陪着伺候着,办手续等化验单拿药之类的琐事就全交给了她。两个十五岁都还没到的女孩儿,就这么撑起了两个小小的家。
三十五天,在医院待了三十五天,叶奶奶走了。
叶臻不愿设灵堂,他们西式的观念不兴那套。但叶峥坚持,所以叶奶奶临走前,她们还是回了家。在自己的老床上,叶奶奶握着叶峥的手咽了气。
七十多岁,算不上喜丧。但叶峥没有哭。
秦渡和秦老太太正式来的时候,就看她整个人又瘦了一圈,穿一身黑跪在火盆边,垂着眼给每一个来祭拜的人磕头。
把悲痛的秦老太太送回家安顿好,秦渡跪在叶峥的身边,陪着她一起磕。
她说,我也是奶奶的孙女。
守灵的夜里,屋里只有她们两个,伤心人遇上伤心人。烛火忽明忽暗,两人的影子融在一起,再难分割。
秦渡说你睡一会儿吧,我替你守。
叶峥摇头。
秦渡望着火盆,看焰头低下去了又添上一张纸钱。
“等葬礼办完,你是不是要走了。”
叶峥不说话。
静了好久好久,秦渡才等到她开口。
“我要走了,你怎么办。”
“嗯,可能……会很寂寞吧。”秦渡抿着唇,声音轻轻的,叶峥的眼神投过来的时候,又补充了一句。
“但应该还可以忍受。”
“哦。”叶峥的头又垂下去,“那就好。”
秦渡看着她的侧脸,在火光里染上一层蒙蒙的雾。
“你会忘记我吗。”
叶峥摇头:“我不知道。”
我不想忘记你,一点都不想,但是忘不掉你又看不到你,我会受不了的。可是要我忘记你,我又舍不得。
“你明白吗,秦渡。我不知道。”
“我明白。”秦渡看着她眸子里闪着的泪光,搂着她的脖子,闭上眼亲了叶峥的额头。
“我明白,我不会再问了。”
这是叶峥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夏夜,她靠在秦渡的胸口,听着她的心跳,放声大哭。
为了已经失去的亲人,为了即将失去的挚友,也为了未知的将来。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如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却道天凉好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