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部楼前的惨案,揭开了整个南中国暴力对抗的浪潮。一夜之间各种抗日救亡组织如雨后春笋般纷纷涌现,各地学生以举行哀悼、包围政府、捣毁党部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愤懑。从江浙一带,至闽粤桂,至湘鄂赣,各中央党部、各省党部……“国将不国,党要何用”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新的焦点、热潮层出不穷,凤徵这天起来坐在早餐桌前看报纸,准备关注事态下一步发展,然而令人惊讶的,今天几份报纸上头号斗大字体,登的全是“赣北机场大火案追踪”九个字。
赣北?
她赶紧展开详看。
三十号深夜,也就是两天之前,赣北的机场营房里冒出一股黑烟,因为是晚上,机场又是新建,人不多,等到发现时,黑烟越来越大,隐约间,可以看见吞吐的火苗了。发觉起火后,一名卫兵当即朝天鸣枪,枪声惊醒了几百名空军地勤人员。他们来不及穿上军装,纷纷跑出去救火。
但来不及了。火势迅速蔓延,很快烧到了油库、弹药库附近,伴随着一阵又一阵沉闷的爆炸声,连片的营房、停放在机场上的几架飞机连同众多的仓库,迅速被火光吞没。火势越大越无法阻挡,这一夜,远在十里之外的赣北市区,许多市民也看到了冲天的火势。
一直到凌晨时分,火光才渐渐暗淡下来,赣北机场处处灰烬。报纸登载的照片上,在几架飞机残骸前,一群军人孤零零地站立着,焦垣残壁,黑烟明灭。
一时间,无数报社派出记者先后赶赴,围住了赣北机场的修建人、闻讯后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少帅刘景和。
面对记者的种种提问,刘景和满眼血丝、一言不发,在卫兵的帮助下,他走出人群,而后头也不回地向远处走去。
其实早在事件发生的次日,也就是十月一号,全国各大早报就报纷纷刊登了机场大火的消息,紧接着当天晚上,《中央日报》、《新闻报》等等陆续发表评论,迅速成为全国瞩目的头条,而刘景和沉默的态度,更引发诸多猜测。
凤徵昨天因为方纯毅发生的事未看报纸,所以错过,现在拿在手中,沉甸甸宛如千斤。
赣北机场从无到有,一点点,一滴滴,她亲身参与,这是无数工人的血汗、无数市民的积蓄、无数有识之士的捐赠,在政府支持极少的情况下,从构想到设计,从选址到选材,从场务机务到供电排水,大家齐心合力共度难关,历时九月,披寒沥暑,才一步步的支撑起来,相对于其他任何人,它更牵连着她的心。
到底是怎么起的火?偶然的,故意的?
“我要去赣北。”
她放下报纸说。
鹤徵慢条斯理,银质餐刀挑着抹好牛油的吐司递给她:“就知道你会急。”
“你早知道了?”
他点头,凤徵接了吐司放到碟子里:“现在哪还有心情吃东西,你知道也不告诉我。”
“你就是去,那边也不过一堆瓦砾黑炭,能有什么用。”
自家弟弟真真砍人不见血,凤徵内伤,“就是全部都没了,我也要过去看!你知不知道,我在赣北两年,后面一半时间都花在它身上,生个孩子十月怀胎也差不离了!”
鹤徵笑:“原来它是我‘外甥’?”
“没时间跟你贫,”凤徵翻白眼:“我去订机票。”
“别急。”鹤徵拉住她。
见他正色,这么些年的历练不是白混的,迈开的脚步停下,“怎么?”
“盛望忱的事、方纯毅的事,你都丢下了?”
“小方在牢里我一时半会儿劝不动他,”凤徵咬咬嘴唇,“至于盛二少,不是救出来了?”
“不让盛家好好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
“日本浪人受他们政府指使,政府不开口,盛二少是出不来的。可是青帮找到了日本浪人囚人的位置,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要是没有你关心,你以为青帮会出力做这么多事?”
他什么意思?他知道她见过那个什么“少君”了?还是——
鹤徵终究不忍逼她。她有她的秘密,他也有,不想让对方知道,是怕对方担心。
他耸耸肩:“你做好事不欲人知,可知这是一个天大人情。”
“那就让他们谢谢你好了,谢谢你也就是谢谢我。”凤徵道。
“不错,咱们不分你我。”鹤徵心情莫名好转,回到方才话题:“我让你别去,是因为总座已经遣人组成密查组,昨夜连夜奔赴赣北去了。”
“密查组?”敏锐地嗅到了里面的不同寻常,她问:“保密局的人?”
“不,军统,而且指定由卫雅人亲自带队。”
“四少亲自?”凤徵倒吸口凉气。
“不错,”鹤徵翻出《中央日报》,指指,“看,千百封电报拍发金陵,要求追究事件责任,总座他老人家自然‘高度重视’,同时表示自己‘悲痛莫名’。”
凤徵抓起报纸,她平常并不太爱读该报,总觉得太官方太严肃太刻板,但现在这个时候,她却必须仔仔细细一字不漏,以图从字里行间捕捉蛛丝马迹。
“——我说,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她狐疑地盯着弟弟。
“我该知道些什么?”鹤徵侧首,眨眨眼。
……吐血,凤徵开步:“我还是得去。”
“得得得,你就吃定我了,”鹤徵连搂带抱从后面拦住她的腰,满脸无奈,却又笑着:“我只能告诉你,这事儿不简单,诸事不利,有人蠢蠢欲动,总座要拿人祭血了。”
凤徵一震,“刘家?”
“刘家并不简单,总之,你先别搅合进去,说不定反而添乱。”
凤徵可以谁也不信,但不会不信鹤徵。拨了电话到赣北,明瓦廊几次接电话都说少帅不在,好容易通了一回,刘景和听起来有些疲惫,但叫她不用担心,于是她只能暂缓行程,从报上以及鹤徵处密切关注事发展。
卫四带领的密查组到达赣北,人数不多,但全是精干力量。他们对上千名军人、民工一一质询,并请洋人消防专家到现场进行火源勘察,找到了大火的发端处:一处全为木建的简单营房。专家分析情况为屋内在修地板,堆有刨下来的木皮,火灾应为吸烟引发刨花起火所致。
那么,是谁吸烟呢?
追查责任人,被认定为一名当晚执勤的士兵。按照规定,本来执勤时不准吸烟;在烟瘾大作的情况下,这名士兵躲进了此营房,无意中酿成了这把震惊全国的大火。
由此可大致推断,该案系“过失事故”。
这边在调查,那边舆论持续升温,各种民间谣传层出不穷,或荒诞不经,或信誓旦旦,其中流传最广的一条是:这是一起极端恶劣的人为纵火案,主谋即为机场建设者,刘景和。
怎么可能!这是初闻者一致反应。然而说者讲得有鼻子有眼:近来不是传闻少帅即将被调离赣北么,机场建起来了,那么从草创至买机的一应收支账目必须移交,其中很多不清不楚,怀疑流入了刘氏私人腰包。
不可能!赣北百姓及实业家再度反驳,如果少帅是那样的人,赣北这几年的发展是怎样兴起来的?
然皖系大帅蛰居,实力据知情者言反而更胜以往,不是少帅从中舞弊,鸟枪换炮从何而来?
而这边,卫四将大半个月的调查整理成《密报纪要》发往金陵,并提出三条处理意见:第一,公审、枪毙肇事士兵并追究其官长责任;第二,向海内外公布调查结果,邀请民众代表前往赣北听审,以正视听;最后,迅速调拨专项资金、修复机场,以平息民间的普遍声浪。
纪要标记为“绝密”。
然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绝密文件才抵达松海官邸最高统治者案头,第二天赣北当地一家小报即全文刊登了这份文件,并附发长篇评论,评论尖刻指出:赣北机场火势之大,罪魁祸首岂是一个烟头?官场之错综复杂黑幕之深,始作俑者岂是一小小士兵?
该评论一口咬定,要被枪决的那个士兵,连同众多被撤职的军官,都不过是替死鬼。赣北大火,绝对源于人为,并以沉痛的口气道:“国事不可为矣!纵火意在消弭贪污罪证,该员地位甚高,且和调查主官勾结甚深,官官相护,不仅贪污前案,即此滔天巨案亦将石沉大海……”
不仅意有所指,而且将调查的卫四也一并牵连了进去!
一时洛阳纸贵。
这份小报当天一再翻印,第二天又被各大报纸转载,引发了赣北全城乃至整个南中国的哗然。此后几天,各种绘声绘色的“号外”层出不穷,从沪上、武汉、广州到香港至南洋,大家纷纷议论此事,案情扑朔迷离,从士兵,到少帅,到军统头子……官场之恶劣风气,简直要不得了!
卫四感到了压力,没时间研究密报究竟是怎样泄露出去的,他找到刘景和,直接要求查账。
刘景和没有二话,叫人带他手下去会计室,卫四却留了下来。
夏日的明瓦廊,流光溢彩,繁花似锦。
廊下对坐的气氛截然相反。
饶雄为卫四搭好膝盖薄毯,一言不发的退至一旁。
“你放火我是不信的,”卫四直视刘景和,“但事到如今,舆论是平息不下去了,必须有个说法。”
“说法?”刘景和冷笑:“北伐未成,又不去打日本人,对付我们倒是大张旗鼓。”
“你认为——总座是在对付你们?”
“你自己亲自调的查,到底怎么回事,你比我更清楚,”刘景和道:“什么官官勾结,这场大火就是那小子的过失引发,而现在无风起浪、一波三折,绝对有人在搞鬼。”
卫四沉凝,缓慢开口:“我认为,总座应该不至于想挑起内战。”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少帅,‘反’字慎出口。”
“我也不想,但是你不觉得憋屈么,人小日本已经把上海视为自家地盘了,明明我们不是不能战到底,可停战协议一签,牺牲的那些将士,算什么?北方现在积极抗日,南方呢,呃?弄出这么个大火案来,让人白看笑话!”
卫四道:“少帅,想想你们皖西北一带那十三个县。”
“你知道了?”刘景和一诧,继而哂笑:“是,你早该知道了。”
他知道,那么老头子不可能不知道,当年开编遣大会,自家老爹一句话没说默默回到宣城宣布“钓鱼养老”,是不是其中同样有此事要挟?
“还有你们的炮工厂。”
“这你也——”
“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是吗?”卫四道:“一,种植鸦片;二,自己开炮厂,案子查与不查,两条中无论哪条,足以构成死罪。托你的福,我想我明白了。”
“炮工厂的事,老头子也知道?”刘景和急问。
卫四抬手,饶雄立即过来将轮椅脚刹收起,推转方向,刘景和瞧他一副要走的样子,站起来:“你到底明白什么了?”
饶雄道:“少帅,请让开。”
卫四以一种说不清的目光看着刘景和:“到底是什么引起失火,已经完全不重要。你自己其实全部明白,我只能劝一句,天道自有其归属,但现在,却绝非南方自相残杀的时候。”
刘景和冷笑:“难道我们就该束手待毙?”
卫四无言,饶雄推着他下了廊坡,花叶飘落,刘景和在后面突然道:“你们为他卖命,但最终,你们会跟我们一样。”
卫四后来想,他从来没放在眼里的刘景和,不但一语成谶,而且竟然来得这样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