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音音约凤徵到起士林吃饭,凤徵下班到时,她正在座上翻着菜单,说:“自回来总也不见你人影,成大忙人了!”
凤徵赶紧赔罪,盛音音瞧她额上出汗,摇头,递了手绢过去:“非得要穿这一身上班么,裹着多热啊。”
凤徵看一眼身上男装:“还好。”
“真不明白你怎么想的,你弟倒也罢了,你现在能进去,将来也这样进去不成?女孩子最多给人当当秘书的,你就别瞎折腾自己了。”
她一口金陵话又脆又快又直,凤徵微笑,知道这是大小姐对熟人才有的待遇:“也就见见世面,并无太多事要做的。”
“点菜吧。”
两人吃到一半,厅中一角有人吃完要走,大堂经理专程过来送客,看样子是大人物。
在经理及侍者的毕恭毕敬下,客人看来很满意,在前头走,一个老年人一个中年人,凤徵看着,认出中年人竟然是蓝德标,而盛音音咦了一声。
“怎么?”她问。
盛音音道:“那两个是云南蓝家的人,云南蓝家,你知道么?”
凤徵点头:“滇系。”
“对,就是滇系掌权人,据说他们的祖先是苗王,从前土司什么什么的来着,咱们的立法院长,也姓蓝。”
凤徵道:“你对这些一向不是不感兴趣吗?”
“我是不感兴趣呀,不过自从我见过一次蓝院长,哇,真是美男子!”
凤徵无语,大小姐你并不花痴吧?
大概她的表情充分表达了她的怀疑,盛音音吐舌:“蓝院长真的很有魅力的,跟这两个一点不像。”
凤徵道:“能做到院长位置的,年纪大概不小了。”
“但这并不影响他什么,我二哥跟我讲,天,他一生简直艳遇无数。”
凤徵想,单单一个卫嘉人,就够鹤徵跟她头疼,艳遇无数真是个好事?
于是盛音音滔滔不绝,从蓝院长的出身,说到他的学历,再说到他那富有传奇色彩的一任又一任的女友,从巨富的千金,到总理的女儿,到美艳的交际花,直至现在,他却一直没有结婚。
“总不至于现在还一个一个女友的换?”凤徵评价,就是个被女人宠坏的男人而已。
“当然不,他的风流史在他三十岁时戛然而止,这也是他身上诸多被人津津乐道的疑团之一,”盛音音撑着下颔,搅动着小银勺:“此后大家再未见过他身边有亲密女伴。”
“诶?”这下凤徵有点儿兴趣了:“他遇到什么事了,哪里受了打击,或者对谁一见钟情?”
说到一见钟情的时候她有点儿好笑,毕竟想要一个流连花丛久经风月的人对谁突然产生感情这种事,不是不可能,只是新鲜感终不会太久。
“知道了还叫疑团吗,他从来不肯透露半个字。问题是,谁狠心拒绝得了他呀?!”
这种语气,凤徵心想,要不是知道人家是位大叔,大小姐的父母肯定要担心了。
“大家的猜测有很多,”盛音音继续,“唉,那双迷死人的蓝眼睛,要我早生二十年就好了。”
凤徵突然想到同样一个姓蓝的人,毕竟她认识的姓蓝的只有这么一个:“有个叫蓝毓的,曾经在培雅书院读书,不知道你听过这个名字没有。”
“你怎么知道?”盛音音瞪大眼。
“怎么——”凤徵看她神情,不会这么巧吧?
“蓝毓是蓝院长的儿子呀!”
“没结婚哪来的儿子?”
“好像是他家族里过继给他的,听说他的父亲和云南王是嫡堂兄弟,但也有人猜测说是他的私生子。”
“说不定是他碰到了那个让他为之心动的人,那个人为他生了个孩子死了,而他从此悲恸,所以修心养性、从此带着孩子过活。”凤徵耸肩,瞧她把一个花花公子瞬间塑造成多么的情圣啊。
“不,蓝毓绝对不是他亲生的。”盛音音坚决不承认那样的人曾经有过要生要死的心上人。
“为什么?”
“因为蓝毓长得跟他一点都不像。”
“嗯,有点儿道理,”凤徵点头,“不过,儿子多半长得像娘,这也说不定。”
“可蓝院长的眼睛是蓝的!蓝毓半点也没!”
凤徵问:“对呀,为什么蓝院长的眼睛是蓝的?”
“因为蓝院长的爷爷早年参加革命,一路辗转,曾经到澳门,一个外国女人为他生了个孩子,就是蓝老先生。”看来盛大小姐对她的对象做足了功课:“蓝院长有四分之一的葡萄牙血统,他的眼睛是黑中带一点儿深蓝,不细看看不出来,细看就觉得实在太吸引人了。”
“你细看过?”凤徵调侃。
“咳,咳咳咳!”盛音音放下咖啡,用餐巾擦擦嘴角:“凤徵,我看你是好朋友才跟你说这么多的!”
好吧好吧,再讲大小姐就要恼羞成怒了。凤徵指指外头:“那两个要走了。”
盛音音顺着望过去,兵士打开车门,一老一少钻入车内,车门一关,兵士们上了后面一辆车,正在车子发动时,突然砰地一声响。
紧接着,街角出现四个穿黑衣帽子低低盖着头的人,四支手枪同时向车内射击。
街上顿时尖叫四起,行人纷纷逃命。
车内,车夫胸部连中两枪,没来得及叫一声,便倒在了血泊之中。老的一闻枪声,立刻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一个跃起将蓝德标压在身下,身上连中三枪,杀手们见目的到达,即刻朝停在附近接应的汽车狂奔。
士兵们冲出来,向刺客扫射,有一个慌乱中没上得了车子,当即被扫成了马蜂窝。
“留活口,留活口!”
不知道谁叫。
警笛狂鸣,四面涌来。肇事车辆加足马力,兵士们发狠,对着轮胎及后窗砰砰啪啪,子弹不要钱似,眼见得后座的三个人惨叫,车子跟着开不动了,车夫及副座最后一个杀手见状,对视点头,杀手朝油箱连发数枪,嘭!火光轰然,汽车爆炸。
“……太,太可怕了……”
餐厅里,所有宾客集体无声,有的甚至躲到了桌下,盛音音抖索着嘴唇,脸色发白。
“没事,别怕。”凤徵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心里却在想,事情不妙。
蓝氏进京,却遭刺杀,作为主人的金陵政府如何向滇系交待?
一个弄不好,滇系要报仇,本来就是微妙形成的平衡,极可能岌岌可危,成为导火线。
又是谁派出这次刺杀?
逃不走就自爆,显然早有安排,不留下任何线索。
“……这些青帮的人,简直无法无天,太可怕了,太可怕了……”盛音音喃喃。
“青帮?”
“瞧他们那伙打扮,除了青帮还有谁?”盛音音满脸厌恶,“穷凶极恶之辈,该千刀万剐!”
凤徵察觉丝异样:“音音,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盛音音冷静下来,从她的手中抽出,将餐巾一角揉了又揉,“我能遇到什么事,是我二嫂家。”
凤徵想起兰心酒店的婚礼,“你二哥二嫂不是才成婚?”
“不是他们的感情问题,我二嫂家也是做生意的,你知道吧?”
“嗯,王家,新世界是他们家开的还是你跟我说的呢。”
“啊,我跟你说过,”盛音音说开了就好说的神情:“就是王世伯家。”
“他家怎么啦,我记得他们打官司不是打赢了么,报上都登了的。”
“打赢了不错,王世伯高兴了好一阵子,接着看上了货运行业,于是兴冲冲投钱,要订购两艘客货轮船。”
“真有钱。”
“也不是他一个人出得起,要与大银行合作,但谁知道,码头啊运输啊这些是属于青帮的。”
凤徵道:“他得罪了青帮?”
“以王世伯那种老道生意人,怎么会不识眼色。招呼早打好了,礼也送了,可一切好好的,不知怎么三北轮船的楚老板突然翻脸,阻止银行和他合作购买轮船,而且将订货的预付款压了下来,”盛音音摊手:“这下,投出去的大量资金难以收回,急得王世伯头发白了一半。”
凤徵道:“不能像上次一样打官司吗?”
“两次情形不一样,上次能用,这次不能用。”盛音音道:“更惨的是,这些资金主要是开在新世界旁边王世伯旗下两家小银行提供的,现款空了,银行周转困难,偏偏这个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有人就来造谣诋毁银行信誉,客户蜂拥而上提款,王世伯轮船没忙完,这边又要拆东墙补西墙筹款,我二嫂暗地里哭了好几回,我眼见着,问我二哥,他夹缠不过才说了这些事。”
凤徵道:“那有没有别的产业能提出钱来的,比如新世界,每日进进出出就不少款吧?”
“哎,我也是才知道,新世界看着风光,也正因为风光,很多时候来消费的达官贵族,都是记账,或者为了套交情而白白招待他们,打点完各方之后,剩不了多少!”
凤徵想象一下,叹:“做生意不容易。”
“是啊,岂止不容易,简直太难了,”盛音音道:“我从前觉得我爸爸很威风,很了不起,现在觉得他更了不起,可是,再不觉得他威风了,只觉得他辛苦。”
凤徵诚挚地笑:“说明你长大了。”
“去去去,不说这个。”盛音音嗔她一眼,“我爸爸帮王世伯想了好几个办法,收效却甚微,我爸后来说,有可能王世伯真的惹上青帮了。”
“对啊,”凤徵道:“一开始就是轮船的事引起的,有没有查明什么原因那个楚老板翻脸?”
“不就是不愿意分一杯羹呗,之前的好说话都是下套,故意来整人。这些也就算了,我爸说,原来有一个比楚老板还要大的青帮老大瞧上了新世界。”
“诶?”
“打官司那件事,不是由先施公司突然要收回地皮引起的么,我爸说,看起来工商局是后台,其实,那个青帮老大才是幕后黑手。”
凤徵道:“青帮连堂堂政府部门都使唤得动?”
“是呀,上次没得手,这次,使两家银行信贷受到极大冲击的谣言,也是那名老大派他手底下的徒弟散发出来的。”
“……”凤徵好半天才消化,“如果果真如此,不妨更大胆的推测,那个楚老板,说不定也是受了这个所谓老大的驱使。”
盛音音猛然一惊:“就是说,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
凤徵没有轻易回答,细细又思索一遍:“青帮具体我们不知道,但大概知道的是,要是被他们盯上,恐怕很难逃过。”
“是呀,明的不行来暗的,暗的不行,”盛音音瞥瞥窗外一地狼藉:“他们还有枪。”
“所以普通人惹不起他们。”
“我二哥说,他们几乎人手一支毛瑟,都够得上军队了。”她讽刺地。
凤徵道:“显然国际军火交易协议中规定军火交易的禁令,对他们不起作用。”
“国际军火交易协议?那是什么东西,青帮就是黑帮,就是专门走私武器的啊!”
恐怕他们“专门”的东西不少。凤徵想,中国现在之状况,简直就是西方国家贩卖军火的青睐对象、全球主要客户之一,德国人造的自动式毛瑟枪大量从上海等港口流入中国,换走中国大量白银。
“我看,”她说:“王家不如试着能否从青帮内部拉拉关系吧,解铃还须系铃人。”
盛音音诧异道:“你提的和我爸说的是一样的!他已经建议王世伯去托人了。”
“托上了吗?”
盛音音摇头:“他们神龙见首不见尾,而且这么可怕,我也不清楚。”
凤徵沉吟不语,盛音音又道:“其实,不管托不托得上,王世伯可能都要倾家荡产了。”
“为什么?”
“铺张太大。”
“如果探的消息是对的,万难一步,把新世界让给那位老大,其他总还可以保全一二吧。”
“新世界是王世伯的最大心血,为了吸引客人,自建成起,就一直翻新一直在持续投钱。而那两家小银行、以及其他一些店面,都是这些年依附着新世界建立起来的,王世伯外柔内刚,二嫂曾对我说,她很担心……唉!”
凤徵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道:“太欺负人了,他们太欺负人了。”
“是啊,看起来是志得意满的实业家,说出去好像我们很有钱什么都不担忧似的,”盛音音道:“然而除了青帮,那些军阀、官宦,哪个不压我们一压呢?”
两人都陷入沉默。许久,盛音音勉强浮起笑容:“讲这些真无趣,倒扫了我们兴。外头好像平息了,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