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眸看了眼,映着他骨节的是抹很正的红,浓烈无比的色彩,触手冰滑,目量长约三尺余,宽有一寸,便是极为普通的锦绣丝绦。
中年术士谨小慎微地试探底线:“……十两纹银?”
徐清司看看他,无声一笑,轻轻一抖袖子,掉下的是一粒金锞子。
中年术士双眼陡直,一把将金锞子抓了起来,徐清司顺道将丝绦收入了袖腕,低低含笑:“多谢。”
顾寒衣见他终于离开过来,率先转身顺着街道走下去。
徐清司渐渐跟上,略微侧眸,望着她乌黑的发,稠密如缎般的,被她束拧成了一股长垂于腰,随意简洁如她此人,不点妆饰,却偏偏捉人眼球,被秋色暮光映得乌亮。
他放缓了些脚步,稍稍落于她身后侧,倏忽间如春风拂雨般抬手,精准地揪住了那根束发的墨色丝绳,轻轻一带,指间那满头的青丝华发便骤然间随之泻下,如水如瀑,在他眼前,随清风璀璨。
顾寒衣立即回了头,柳眉轻折,凤目中有水色波光,泠然含愠。几绺发丝缠绕过她眼尾颌尖,那说不出的妩媚之气跃然而出,竟似亦随着清风,丝丝绕绕地缠上了人的心头。
徐清司指节不着痕迹地一碾,然后指着那飘落于地的墨色丝绳,耿然正色:“顾大人,你发带断了……”
顾寒衣瞥了一眼,是真的断了,正正儿的,从中间断成了两截。
她面色微沉,讳莫如深看徐清司,徐清司上前斜跨一步去她身后,将她满头青丝尽数拢起。顾寒衣脖颈微僵,霎时便要回头,徐清司眼疾手快将她肩膀一按:“等等,给你挽发。”
顾寒衣顿住,但见长街有百姓投来目光,一应带笑,徐清司指尖时而会如鸿羽,轻轻拂过她后颈,带起一丝颤栗。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僵如泥偶,简直前所未有,莹润的耳垂徐徐透出一点晶粉,徐清司侧眸看见,那点愉悦之色溢出眼尾,成了一弯温柔的月牙。
“好了。”徐清司扣住她肩,轻轻往自己面前一带,明目张胆地打量,自欣自赏地想:真好看。
那红色丝绦变为发带,映她一身红底玄衣,墨发乌刀,简直不要太相得益彰。
一旁妇人目露促狭,忍不住轻轻掩口,出声调笑:“公子,太单调啦,给夫人买支乌玉钗吧。”
顾寒衣神情陡变,后退一步,霎时间右肩轻抖,震脱了徐清司的手。
妇人错愕,见她走时面色微青,隐隐愤然,忍不住询问似的朝徐清司看了过去。
徐清司面不改色,仿佛习以为常,谈笑间风轻云淡:“面皮太薄。”
妇人转而了然,钦慕的笑,望着徐清司随之而去的背影,眉眼间有呼之欲出的向往。
徐清司盯着前方自己亲手系上的红丝带,觉得一点也不单调,简洁大方是最自然的美,是顾寒衣的浑然天成,不可方物。
顾寒衣一直往前,脚步不断,徐清司觉得她竟似在逃,不禁出声唤住:“顾大人!”
顾寒衣顿住一刹,冷冷回头,讥诮他道:“想不到徐大人竟随身携带系发丝绳?”
徐清司轻描淡写:“都是凑巧,哪能挡得天赐良缘?”
顾寒衣一凛,脚跟往后,无意识又退半步。
徐清司促狭挑眉,望她一笑:“缘分的缘。”
顾寒衣脸色一黑,登时暴躁。
徐清司当机立断,又是一派温文含笑:“今日差不多了,我已打算回府,顾大人呢?”
顾寒衣情绪奇差,想不出那根乌丝墨带怎地就平白断成了两截?齐承嗣当年赠她此物,凭得可就是它坚韧不折。
愀然扫过眼前此人,这满脸舒朗的文弱样,总不至于能在顷刻间徒手将绳碾成两段?
顾寒衣恼羞成怒地随他掉转,回至府中挽过系在发上的红色丝绦看了看,心底净是些烦扰杂念。
半夜细雨悄然而至,绵绵细细的一场秋来,洇深沿途青石道路,时断时续到天光破晓,顾寒衣再去书房,徐清司已在翻阅卷宗。
还是那般处变不惊的从容姿态,闻响只稍稍掀眸,对着她无波无澜地轻轻一笑,却在看见那根红色丝绦时,点点笑意加深唇角。
顾寒衣将要迈过屋槛的脚便是一顿,陡然间有些心浮气躁,她豁然扭身走到庭中,沉眸抬手,铮鸣一声拔刀出鞘。
翠竹沙沙,随劲风扫过阵阵作响,如林间雨落,飒然飘渺。
她手中长刀快成残影,大开大合,卷出积水高跃九尺,水幕斜倾,彷如银河泄落。
溅起水花点落刀尖,又洒然散开,漂亮的仿佛水晶,不断围绕,在她周边随着银光飞舞跳动。
徐清司从轩窗中望去,看出她在宣泄。
小小中庭化作云霄,她身形腾跃翻转,便如九天逡巡的鹰。
昨夜的雨不知何时化作了牛毛,沾衣不觉湿意,到如今已如风如雾。
她在这样的雾里,有朦胧的醉意,刀刀宛如实质,劲风扫断竹枝,犹可劈山填海。
徐清司搁下卷宗,几步走到案前,暗中铺开了宣纸,提笔落墨。
笔锋勾转,那眉眼发刀,随流水般的清逸线条描出轮廓,又以最简洁的笔墨跃然于纸,展开一幕栩栩如生。
“砰砰砰”的爆炸声响倏然响起,钻入鼓膜,他再一抬眼,骤见庭中青石板被顾寒衣掀起了一片,如海浪般浮于半空又成蜿蜒的弧度最终轰然落下!
细小的碎石尘埃向四周扩散,无形的气浪冲荡开来,令得大地几乎震颤了一刹。
徐清司的手轻轻一抖,落在她眸中的那笔墨险些逸然滑出眼眶。
长刀在顾寒衣的手中旋转插入刀鞘,随着一声干脆利落的轻啸声湮没,她蓦然转身,发丝随风扬于身后,适才翻飞的衣角落下还在轻浮,她透过轩窗,目光正正投入徐清司眼眸。
徐清司看着她,短短一瞬间仿佛被无限拉长,风声静悄,一方天地净是她。
笔尖蕴浓的一滴墨缓缓缓缓地将要落下,微弱近无的声音却在耳边清晰放大。
顾寒衣向他挑眉,徐清司眼睫微颤数下,略有丝慌乱地飘忽掩眸,点好她瞳眸的最后一笔墨后不动声色地将画纸卷起,掩在书案下丢进了竹筒。
顾寒衣沉息敛气往屋中走来。
徐清司转念间莫名又想:他为何要藏画?
人至门槛。
他又连忙弯腰将画从竹筒中捞出,展于案前,端出一派从容不迫。
顾寒衣凛然坐下,提起旁边的白玉壶给自己满了一盏茶,一口饮下。
杯盏在她指间莹润小巧,轻轻捻转,衬得她指节白皙修长,茶尚在口,她同时面无表情朝徐清司看,喉间轻滚,挑衅似的一咽,端有几分狂傲不羁的姿态。
徐清司:“……顾大人每月奉银多少?”
“怎么?”
“是这样。”徐清司客客气气地朝他笑:“我任职不久,未建功绩,府中公物便遭人损坏……”
顾寒衣面色一板,深吸两口气慢慢吐出:“闭嘴!”她往腰带中一掏,闭眼沉息一瞬,“啪”地一声拍下一张银票,眼角余光冷冷朝他瞥了一眼。
徐清司便道:“啊,够了,够了……”他站在案前低头笑了笑,给画中的人物勾着边,像是要参照什么,时不时地往她这边看。
顾寒衣渐渐拧眉,猛地起身朝他走去,目光投向书案,顷刻间脸色一绿:“这是什么?”
他画的竟是她,方才在庭中的她。
笔笔细致,精心勾勒,明明通篇墨色,她却似乎能从那扬起的发中看见那根红色丝绦,随青丝飘舞,浑然一体。仿佛这人早已在心中临摹了无数遍,才能下笔传神至此。
徐清司镇定自若:“好看么?”
顾寒衣怒道:“不好看!”
“可我觉得好看。”徐清司低头执笔,还在描她浓密的发,他顿了顿,忽然又抬眸看向顾寒衣,含笑添了二字:“甚美。”
他的笔下刀有寒光,映泠泠水珠,秋泓细长。
眸有神采,描几点狂意,如菱镜相照。
画中人身姿纤长,笼着细雨的雾气,飒然如仙境起舞。
确实甚美。
就连眼角下那颗极易被人忽略的痣也被他点了出来,细细一笔,宛如神来,几乎便要活灵活现的呼之欲出。
顾寒衣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她去画里了。
这就是她,有血有肉的她。
她差一点就要产生错觉,觉得徐清司在她全无所觉之时不知已看了她几千万眼,才能连她眼角下那颗如此细微的痣都不能忽略,描得出如此惟妙惟肖。
顾寒衣周身血液流动加速,她骤然劈手去夺画,却不料徐清司反应奇快,几乎在她伸手同时便将画纸一卷,行云流水般收入衣袖。
顾寒衣道:“你有病!?”
徐清司道:“一点点。”相思病。
顾寒衣向他伸手,耐着性子:“你给我。”
徐清司挑眉,恍若不闻地侧过身。
顾寒衣怫然怒拍桌案,倾身向他凑近,气急败坏道:“你私自藏我画象,旁人会觉得你对我有意!”
徐清司无动于衷地笑:“没错。”
顾寒衣暴跳如雷:“那你还不给我?”
徐清司道:“我是说没错,徐某正是对顾大人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