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巽脸色愈来愈凝重,他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但对于实情,又处在云雾之中。他小心翼翼卷起画,郑重走到桌案前面对君珑,“母妃于在下有生养之恩,她含冤而去,为人子者,不能视若无睹,还望君太师如实相告。”
君珑道,“你所知多少?”
漪涟到底是体力不支,寻了个位置坐下侧耳倾听。
司徒巽目光悠长,恍若看到了很久远的过去,轻声回忆道,“母妃深受父皇喜爱,后宫生活可算安然。直到我六岁那年,隐约记得她的行为无端反常,并开始筹谋机会送我出宫。陆前庄主那段时日多次进宫,约莫是为此事。”
直到他七岁生辰那日,正逢疆域战事大捷,宣文帝于昭和殿举办盛大宫宴,朝臣无一缺席。酒宴过半时,司徒观兰与陆远程接头,依计划将司徒巽送出皇宫,自己则准备另寻时机出宫汇合。
“自那日之后,我再也未能得见母妃。”
漪涟忍着胃部不适,提出质疑,“你是被爷爷从姝妃那里带走的,说明他俩共同谋划了出宫之事。而姝妃的遗体就在我们庄里,足以证明爷爷和你娘后来还有联系。他有没有和你提过?”
司徒巽摇头否定。
在他出宫半年后,宫内传来姝妃病逝的消息,陆远程隔天便匆匆离庄。
“陆庄主曾言‘时机已到’,一个月后却是败兴而归。”司徒巽回忆着,“我试图追问母妃下落,他始终不愿再与我提及。直到他临死前,才将玄玉交托于我。”
“爷爷的前后反差似乎大了些。”漪涟道。
君珑推测,“按你所言,所谓‘时机’许是偷渡姝妃出宫的时机,后来计划有了变故,才导致陆远程态度反差。离庄的一个月,他大有可能就在京城,换言之,姝妃的命案,他是最大知情人。”
漪涟觉得有道理,“爷爷他费尽心机改造了地宫,留下口诀,交给你玄玉,分明是想让你重翻当年旧事,这也能佐证你娘的事情有冤屈。”
这一切解释起来似乎都合乎情理,无可辩驳。疑点在于两处:其一,夏禾为何与司徒观兰容貌相仿,司徒观兰却变了模样?其二,当年到底发了什么变故,导致姝妃丧命。
君珑居然先将话头抛给了漪涟,“丫头,你那日看姝妃看得够久,有结论吗?”
漪涟简单明了,“如你所言,肯定不是易容术,一点破绽都没有。”
君珑的表情像个假面,深意不明,“易容被江湖捧得神乎其神,可没谁敢说自己的易容术能万无一失。到底是把面皮往脸上糊弄,自然不可能如此程度模仿他人容貌。”
模仿?词倒是新鲜的很。意思是夏姬模仿了司徒观兰?
司徒巽焦急追问,“如何能做到?”
君珑手中依旧把玩的砗磲串,镇定自若的道出惊人之语,“假的不行就来真的,直接往脸上动刀子。知情人管这个叫做‘换容术’。”
漪涟和司徒巽一时间反应不过来,面面相觑。
这,简直闻所未闻。
“叔,您的玩笑有些大,若非神仙,谁做得到这种事。”
君珑笑起来,“小孩子家别把话说绝了。当今世上确有一奇人,在寻常人眼中,恐怕他是真成了神仙。所谓的易容高人,于他面前莫说排不上位份,端茶倒水都嫌不够格。”
二人云里雾里,怎么也想不出是谁这么大派头,连名堂堂太师君珑都能给出这等评价。
漪涟迫切想知道,“别卖关子,到底是谁这样厉害?”
君珑说话依旧不走直线,“名字你不陌生。”
漪涟冥思苦想,想不到。总不见得从他嘴里冒出‘陆宸’两个字吧?
君珑唇角泛着一抹笑意,看得人心里头直发毛。待他悠哉的抿了口上好雀舌,放下茶盏,方才定睛看向两人,吐出两字,“叶离。”
漪涟瞬时瞪大了眼,“叶离?”
司徒巽同样吃惊,“叶离!”
君珑皱眉,“我说话不带口音罢,是叶离。这回可听得清楚明白?”
漪涟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不可置信。
那可是叶离呀!方壶名医叶离!传言从仙山修行归来的医者,能起死回生,妙手回春。他的事迹流传在大兴大街小巷,陆华庄存岐堂奉他为医神。然而十几年来从未有人见过他,陆书瑛就是在寻找他的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最后把自己给栽坑里的。这代表了什么?
叶离等同于一桩传说!
难道真有此人?
“丫头,酒没醒就老实些,别乱蹦跶。你要晕不晕的在叔跟前晃悠,让叔很为难。”
君珑打手势命令漪涟坐下,“我知道你们在惊讶什么,但叶离如今销声匿迹,不代表他从来没出现过。约十一年期,七皇子出宫前后,叶离曾在朝廷现身,并且与唐非一党来往密切。”
唐非,当朝丞相,常与君珑相提并论,传闻两者关系水火不相容。唐非在大兴的名声不太好,永隆皇帝发昏多半是听了他的蛊惑。这话没有切实证据,可永隆皇帝出巡时带着他一同前来陆华庄,漪涟看着,确实长得有几分乱臣贼子的面相。
“如此说来,母妃的冤情与唐非一党有关?”
君珑少有的说了句痛快话,“必有牵连。”进而补充道,“但我不认为唐非会告诉你们实情。你们若要想查证,只有找叶离,而且要比唐非更快一步找到他。”
漪涟听出了点意思,“唐非也在找叶离?”
君珑道,“唐非何等小气之人,怎么会容得下知情者。据我所知,叶离正是为了躲避唐非的追杀,才在近些年销声匿迹。”
司徒巽听毕,在迷茫中寻到一丝希望,但问题很现实,“叶离逃避追杀,生命攸关,恐怕很难要他轻易现身。况且他躲了唐非这么多年,足见此人不简单。”
先前吩咐侍者去做的醒酒汤终于端上来,许是加了几位药材,味道实在……漪涟趴在桌旁,纠结这种东西该不该往嘴里灌。不灌,醉酒辛苦,灌了,苦了自己。自作孽,不可活呀。
她端起嗅了嗅,借口放下汤碗,“师兄,你大可放宽心。大兴国的君太师,他要找叶离,能没有线索?”
漪涟这话讽刺意味重,君珑全当好话听,“侄女最得叔心。”他不动声色的瞅了眼被默默推远的醒酒汤,笑道,“乖,喝了汤,叔说故事给你听。”
醒酒汤的气味腾腾往上串,配合着君珑的笑意,漪涟背脊一凉,又不甘服输。
狠了狠心,端起碗捏着鼻子一股脑灌下去。怪异的苦味顿时充满口腔,顺着食道一直苦到胃里。不知道这群大官是怎么个想法,饭比别人多吃就罢了,药煮这么大碗是能长生不老吗?漪涟昨晚好不容易吐干净,眼下又是满肚子的苦水。
砰的将碗放下,她本是预备着潇洒一笑,用骄傲的表情对君珑说,‘赶紧说个故事给本姑娘解解闷。’
结果一张嘴,“嗝——”
君珑从容背过身去,虽然看不见表情,但漪涟可以发誓他在偷笑,连司徒巽的嘴角都抽得不大对劲。
说故事前,君珑首先挑起一个话头,“你们可知九疑山?”
漪涟来了劲,“九疑山,你说舜帝葬身的九疑山?苍梧的那座?”
她曾观一卷无名札记,中道‘苍梧之野,舜与叔均之所葬。其山九溪蜿蜒,九溪皆相似,故曰九疑。’她隐约记得《山海经》与《史记》中亦有相似之言。据此推断,九疑山应当是在苍梧府境内无疑。
然而苍梧府地界极广,又是山陵区。论山谈水,三十日尚显不足。九疑山之名虽然传的广,可至今无人知晓其所在。据说有人曾深入探究,皆是有去无回,久而久之竟也成了与蓬莱岛一般的日月洞天,凡人无缘得见。
君珑道,“约十年前,苍梧开始兴起关于蛇仙起死回生的传闻,与叶离失踪的时间大致相同。本师曾派人暗访,得知苍梧许多城民家中开始供奉一种图腾。”他回身,从刚才取画的博古架上又拿下一封密函递给司徒巽。
司徒巽打开密函一看,是一个拓本,上有一条漆黑长蛇,蛇眼半睁半闭好似初醒,散发着平和包容之意。蛇身缠绕着一节枯枝,枝杈干涩**,枝头却乍生新芽,是起死回生的寓意。
漪涟顿时跳起来,“这图腾我在小姨那里见过。”
她说的小姨是指陆书瑛,被叶离坑害到死的那位。陆书瑛想找叶离让她丈夫起死回生,所以收集了许多关于叶离的东西,其中便夹着这图腾。
司徒巽道,“蛇仙便是叶离?”
君珑道,“差不离,所以唐非近些年一直死盯着苍梧不放。无奈蛇仙居于九疑山,唐非始终没个结果。七皇子既有诚心,不妨前往一试。”
漪涟和司徒巽两相一望,别无选择。
要想知道真相,就要找叶离。要找叶离,苍梧是势在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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