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果不出其然又是讲论语,老夫子把书册卷成一卷棒槌,抑扬顿挫地诵读孔夫子经典,底下学子摇头晃脑跟着欣赏,李文柏挺直脊背端坐在桌案旁,看起来异常认真,实则早已魂飞天外。
说起来也奇怪,都说半山书院是京城最好的书院,出来的学子中八成以上都能高中进士,再不济也能考个明经,堪称大齐的“重点高中”,按理说学生也应该遍布整个年龄段才是。
毕竟在大齐,只要蒙学毕业后就有资格参加乡试了。
可整间学堂二十余人,几乎都是十六岁以上的青年,没有一个幼儿。
如此年龄,正应该是准备科举的时候,对应的却是最为基础的儒家经典《论语》,真是怎么看怎么奇怪,怎么想怎么不可思议。
堂上的老夫子讲得唾沫星子四溅,看起来暂时没有精力管下面的事情,李文柏眼珠子转转,胳膊肘戳戳右边同样在发呆的青年:“这位仁兄,怎么一天了都是在讲《论语》?何时讲如何应试?”
“应试?”青年奇怪地瞟了李文柏一眼,随即恍然大悟,“新来的吧?难怪不知道咱们书院的规矩,会试之前都要重新讲一遍《经史子集》的,你来的晚,都已经讲到论语了。”
原来是复习?这就讲得通了
李文柏感激地点点头,正准备继续说些什么,青年猛地一怔,接着开始疯狂使眼色。
这副场景怎么看怎么像课堂开小差被老师抓住,李文柏头皮一麻,僵着脖子缓缓转向正面,正正对上老夫子那能杀死人的冰冷视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赶紧坐正身体把目光重新挪到书中去。
不论什么年代,老师这种生物都是学生的天敌。
偏偏那老夫子似乎并不打算这么放过他,沧桑有劲的嗓音在课堂上重新响起:“李文柏,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出自何篇?”
这是在敲打他呢,李文柏苦笑着站起身,恭敬行礼:“先生,出自《论语·为政篇》。”
好在他虽然是个纯粹的工科生,但原身好歹也读过几年书,经史子集光背诵还是背得挺牢的。
老夫子眼神温和了些,开口却依旧严厉:“作何解?”
这就是考教了,李文柏正色:“攻,专治也,故治木石金玉之工曰攻。异端,非圣人之道,而别为一端,如杨墨是也。其率天下至于无父无君,专治而欲精之,为害甚矣。”
这回答算是中规中矩,老夫子点点头,又问:“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作何解?”
还来?李文柏一愣,忍不住看向周围的学生们,发现大家看他的眼神或多或少都有些同情。
赵旭之趴在最角落的位置,心情有些复杂,一方面又想看见李文柏出丑,另一方面,想到午时孙平所说的话,有禁不住为其担忧。
老夫子目光炯炯,显然正等待着他的回答。
古时没有标点符号,句读是门学问,而论语中的这一句话,直到后世也是众说纷纭没有定数,连断句都有好几种。
在大齐,最为正统的断句方式也正是后世流传最广的那一种,鼓励统治阶层实行愚民政策的那种。
要按最为中庸的解释来回答吗?
李文柏深吸一口气,脑中思绪电转。
还是那个问题,夫子在此时提出这个问题,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纯粹只是考教他对《论语》的掌握程度,那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断句方式解答最为安全,毕竟大多数人都是这么理解的。
但若真是有心考教,如此回答,安全的同时也正证明了自己的平庸,恐怕这位夫子以后就不再会花更多的心思在自己身上。
要赌一把吗?李文柏一眨不眨地盯着夫子迥然的瞳孔,试图在里面找出一丝期待。
“学生以为”李文柏缓缓开口,没有错过夫子眼神中流转出的精光。
是了,原来如此!
李文柏蓦然明白过来,《论语》于后世的学生们来说,不过是一门必读必备的课文教材,但在古时可不一样。
《经史子集》不仅仅是学子们扣问先贤的门扉,更是自我交流、自我实现的载体,是从中演化出自己政治思想学术理论的孵化器!想明白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已经显而易见,李文柏梗住脖子,做出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姿态:“先生,学生以为,此句另有其解!”
“哦?何解?”夫子果然没有生气,其他学生也饶有兴趣地看过来,想看看这位以发明著称的小商人有何高见,就连最不学无术的赵旭之也忍不住伸长脖子,这句话他在幼时听父亲和蒙学先生讲过无数次,从未听过还有第二种解法。
“如今,虽大部分断句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但学生以为孔夫子真意并非如此。”李文柏一字一句说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学生以为,真正的断句应该如此断!”
一言既出,四下落针可闻,大部分学生都细细咀嚼起其中含义来,也不乏有人坚守此前的释义,对李文柏竟敢“大逆不道”提出全新的见解感到愤怒。
“一派胡言!”当下就有学生忍不住斥责,“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先贤注解百年来都是如此,你一介商人怎敢口出狂言!”
李文柏淡淡地看了出言驳斥的学生一眼,在脑海里搜寻半晌确定自己不认识,便也不反驳,只安静地看着夫子双眼。
有理不在声高,李文柏就是在身体力行着这句名言,反正他一个小小的监生,说对了是天赋异禀,说错了是年少轻狂,这赌怎么也输不了。
夫子仔细咀嚼半晌,突地笑了:“行之,你看此子如何?”
王行之?众人大哗,纷纷看向门外。
一直隐身在门框之后的王行之轻叹一声,昂首阔步走进来,众学子一看山长竟真的到此,纷纷起身行礼,尤其是此前出声驳斥的学生,更是紧张得面色发白,生恐自己一怒之下触了山长的霉头。
王行之先是和老夫子打了声招呼,而后走到李文柏面前:“此种解法,亦是那道人教给你的?”
李文柏长揖道:“回禀山长,是学生自己琢磨出来的,学生读经,越想越觉得至圣先师不应该是个只会愚民的庸人,应该有更大的理想才对。”
“更大的理想?”王行之笑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李文柏,不管这是不是至圣先师的意思,你有这种想法,就说明已经脱离了商人的目光短浅之道,还望你不要忘记。”
李文柏垂首:“学生谨记山长教诲。”
王行之点点头,目光中满是欣慰。他原本只是心血来潮在书院中四处巡视,没想到刚好撞见李文柏发表高论。
百姓,若可任使,就让他们听命;若不可任使,就让他们明理。
跟读书人们千百年来对无知百姓的不屑截然相反,如果这番话传出去,在朝中必定会引起一番滔天巨浪。
但不得不说,这番说辞实在是对极了当今圣上的胃口,王行之垂眸,也不知这小子是否被人提点过,怎么样样说辞都能戳进皇帝心窝子?昨个儿考校这小子,他心中就已意动,如今来看,基础扎实,又不失自我见解,当下,王行之就有了收徒的打算。
若李文柏知道王行之在想些什么肯定会得意不已,人心虽然叵测,但从古至今的明君帝王不过就那几类,在现代就连中学生都能分类总结了。
雍和帝某个程度上来说简直爱就是李二的翻版,只不过比之李二,雍和帝要更加的喜怒无常。那么,李二喜欢什么,雍和帝很可能就喜欢什么。
学堂完全安静下来,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之中,只有之前出头的那位年轻学生抖得更加厉害。
王行之了然,走到那学生跟前漠然道:“可知自己错在何处?”
学生战战兢兢:“学生愚笨,没能理解到至圣先师的真意。”
王行之面色一黑:“错!意见不合乃是常事,你不同意李文柏的意见,本可提出自己的主张与之辩论,谁也不会觉得你二人如何,但你却偏偏选择了最为不齿的一种——从出身入手!”
学生的头越发低垂下去:“是,学生知错。”
“三人行,必有我师,你若拘泥于门户之见,则永远不可能悟出真理!”王行之怒喝,“你可知道!”
学生连连称是欲哭无泪。
赵旭之捂住心口长舒一口气,还好他没来得及跟着瞎掺和,不然惹怒了那个王老头,还能有自己好果子吃?
斥责完目光短浅的学生,王行之拍拍李文柏肩膀:“跟我来。”
李文柏茫然从命,跟着王行之离开学堂。
老夫子似乎早已见怪不怪,只是无奈地叹口气,便又继续开始讲课,被当众斥责的学子盯着李文柏二人的背影,眼中明明灭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路上王行之都散发着“拒绝交流”的气场,导致李文柏就算想问也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开口。
在书院中左拐右拐,又来到昨日他与赵旭之考试的书房,王行之走到书案后坐下,示意李文柏也落座。
李文柏摸不着头脑,也只能随遇而安地坐到王行之对面:“山长,可是学生做错了什么事?”
不怪他多想,这场面怎么看怎么像前世在学校中捣乱被教导主任约谈的样子,可自己来这半山书院也才一天,就算要闯祸也没这么快吧?
李文柏年轻,脸上就有些婴儿肥,严肃起来讨论朝政就颇有些小孩子装大人的感觉。
王行之的面瘫脸缓和下来几分,甚至带着浅浅笑意:“来书院一天,感觉如何?”
这是班主任谈心?
李文柏老实回答:“两月后就是科举,先生却讲了一天论语,学生确实有些急躁了。”
“想来也是。”出乎意料的,王行之居然没有黑脸,反而指了指茶几上的几杯浊茶,“奉茶吧。”
“啊?”李文柏脱口而出,收到王行之递过来的眼刀又赶紧改口,“学生愚钝,不知山长何意?”
“何意?当然是要收你为徒。”昨日在书房出现过的神秘青年又从门外晃荡进来,大大咧咧朝王行之行了个礼,“学生见过老师。”
“你来作甚?”王行之眉头一皱,“部中无事吗?”
青年潇洒倜傥地摇开折扇,看着李文柏,含笑说道,“事隔十年老师终于又肯收徒,此等喜事,学生怎可不来?”
二人一唱一和,李文柏听来听去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但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山长要收学生为弟子?”
王行之眼睛一拉:“怎么,当我王行之的学生辱没了你?”
怎么会?这可是大喜事啊!
李文柏心中激荡,连忙跑到茶几边斟满茶水,恭恭敬敬跪倒在王行之面前:“学生李文柏,拜见老师!”
古时师生关系可比父子亲友还要紧密,师长对门生往往尽全力提携,学生若与师长所持政见相反,传出去会被天下人所不齿,更谈不上再有什么前途,所以师生乃是最天然的政治联盟。
李文柏的高兴之色溢于言表,王行之也不禁勾勾嘴角。
“好了,来认识认识你的师兄。”王行之接过茶杯轻抿一口便又放下,示意李文柏站起来,“顾文,表字敬元,你的师兄。”
李文柏便又行礼:“顾师兄。”
“还什么顾师兄,叫师兄还是大师兄随便你,平白加个姓多生疏。”顾文笑嘻嘻地上前扶住李文柏臂膀,边上下打量边不住地点头,“好好好,一表人才,也不算辱没了师门。”
李文柏眼皮一抽,这个师兄看起来和王行之一点也不像,大大咧咧的,跳脱之间仿佛看到了文人版的贺飞宇。
看顾文的年纪,应该已经入朝为官了才是,李文柏看看王行之没有反对的意思,于是抱拳问道:“不知师兄现在何处高就?”
顾文一拍脑袋刚准备说话,王行之便无情地打断:“你师兄现任吏部考功司郎中,以后有何不解尽可以问他。”
考功司郎中?那可是正五品的实权官职啊!六部二十四司中含金量仅次于各部本司,还是在六部之首的吏部。
李文柏看了又看顾文那张过分年轻的面孔,终于还是没忍住:“恕师弟失礼,敢问师兄今年贵庚?”
顾文谦逊拱手:“为兄今年二十有三,虚长师弟几岁。”
二十三岁的考功司郎中?!
李文柏蓦然看向旁边面色淡然的王行之,久久不能言语。
二十三就任五品郎中,按照大齐文官不可越级升迁的惯例,这个顾敬元到底几岁就中了科举啊!
“好了,敬元,你跟李文柏说说会试之事,为师要去觐见圣上。”王行之挥退来报车马已经备好的下人,拍拍李文柏的肩膀,“遇事莫急莫燥,须知欲速则不达,太过急躁反而坏事。”
说完,朝顾文点点头,一挥袖子走了出去,留下顾文和李文柏大眼对小眼。
李文柏正斟酌着如何开口,顾文却先朗声背诵道:“君人者,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罚所及,则思无以怒而滥刑。”
一段,正是《谏圣上十思疏》中的精华。
顾文对着李文柏笑道,“我的小师弟你还真敢写,知道吗?你这“十思”刚一出来,老师就硬生生拖着我研读了老半天,还差点误了公务,李文柏啊李文柏,你还真是个人才!”
这本就在李文柏预料之中,是以并不惊讶,他意外的是另一件事:“师兄,老师为何收我为弟子?”
虽然入半山书院之时李文柏就盘算着怎么才能拜入王行之门下,但直到刚才也没想出多么有效的办法。世人皆传王行之治学严谨,对国子监和半山书院的学子一视同仁从不偏袒,唯独真正的学生却是少得可怜,十多年来只收了一人,往后无论多么惊才艳艳的文坛天才都入不了王行之的眼,据传因此还跟好几位当朝重臣起过冲突。
如此之人,贸然行事很可能反而会激起对方反感,方才学堂中的一番话,李文柏也是想通过夫子之口传进王行之耳中,让其对自己更加注意一点而已。
没想到所有的计划都还没开始实施,这就已经一步到位?
好像知道李文柏在想些什么,顾文掏出他那招牌式的折扇摇了摇,神神秘秘地眨眨眼:“老师收徒,向来眼缘最为重要,要说为什么,可能是师弟你长得对老师胃口吧?”
这边师兄弟二人半天说不到重点,王行之的马车已经停在宫门之前,早已等候多时的內侍赶紧上前:“王大人叫奴才好等,陛下早已经等不及了!”
王行之也不回话,只眼神示意內侍带路。
在别的官员面前自视甚高的內侍却也不生气,笑眯眯的一点也不以为忤。
原因很简单,当今朝廷,要问地位最高的文臣武将是谁,那肯定是右相王敦茹和和镇国公郑烁,但要问谁最受宠,除了这位国子监祭酒之外找不到第二人。
遍观朝野,接到召见圣旨后还敢不紧不慢先把书院的事折腾完毕再启程的,除了王行之之外,就连固执己见如王敦茹也万万不敢。
到了御书房,王行之跪拜行礼:“臣王行之参见陛下。”
雍和帝一把将手中看到一半的奏折甩在案上,笑骂道:“好你个王行之,书院的事就那么多,连朕都要往后靠?”
“臣不敢。”王行之淡定道,“臣的学生往后都要为陛下效力,臣不敢不殚精竭力。”
“行了,起来吧!”雍和帝一脸“朕不想跟你掰扯”,大手一挥,“朕听说你的书院近来收了个商人出身的小子,名叫李文柏?”
果然是因为这个,王行之心下有底,拱手道:“启禀陛下,此人不仅是书院的学生,还是臣的学生。”
“你的学生?”或许是王行之实在是太久没收弟子了,雍和帝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是说,你把他收为了弟子?和顾文一样?拜师礼已经行完了?”
王行之点头:“正是。”
半晌无语。
最终,还是雍和帝率先打破了沉默:“朕真是服了,先是贺青非要给这小子讨个勋位,再是你王行之又把其收做了学生,这小家伙当真如此优秀?不就是会发明一些小玩意吗?”
“远不止如此。”王行之从袖口中掏出一张卷纸,“这是昨日李文柏在与赵又之争夺名额时所作,请陛下过目。”
“呈上来。”雍和帝疑惑地从太监手中接过,“一个小商人能写出什么,莫非又是什么好玩意的配方?”
王行之微笑:“陛下看过便知。”
“神神秘秘的。”雍和帝嗤笑一声,目光转向卷纸。
《谏圣上十思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