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滚滚黑云就要布满整个山谷,前一刻还是万里无云的碧蓝晴空,眼下只剩下一片灰黑,少年不禁握紧了双拳。
四散奔走的孩童们惊声尖叫着,自然未注意到此刻少年略显单薄的双肩正轻轻颤栗。
没错,这乌云密布是他招来的,因为那些孩童欺凌他无父,口无遮拦,他生气得狠了,一瞬间怒气上头,便不知怎的,又引得这番变了天!
然而当电光闪闪,雷鸣隆隆,他已然后悔了,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并不想伤害任何人,也不想给族人带来任何麻烦!
少年双眉紧锁,心中焦急,不断祈念着:“停下来!快停下来!”
却无济于事,刹那间大雨如注,倾泻而下!慌乱间有人摔倒,连滚带爬,呼救声不断,其中夹杂着两个字特别刺耳:
“妖兽”!
磅礴大雨中,他却未湿分毫,雨帘理应隔断视线,他却滴滴雨水看得分明!雨柱打碎了雨塘中他的倒影,是那个令他午夜梦回,辗转难眠的样子:蛇尾龙鳞,朱发尖牙。
他果然又变身了!
正出神间,只听轰隆之声由远及近,少年心中一紧,忽而且惧且郁,只觉一股莫名的心殇席卷而来,却不明所以,也无暇多思,当下紧紧闭起了双眼,唯愿一切皆是梦魇,眼一睁还是晴空万里!
然而他睁开双眼的那刻,目之所及却仍是那滔天洪水猛兽般呼啸而来!
“候(hoù)卿!”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熟悉的喊声从他身后传来,急促铿锵:“沉气于脉,聚精神,摒杂念!”
话音未落,一道赤色身影已拢在少年身后,教导道:“看清水之脉络,以念引之!”
那被唤作候卿的少年依言仔细观察了一下大水,继而缓缓闭眼,心中起念,几个深呼吸后,猛一睁眼,口中轻呼道:“停!”
雨线应声停滞了一瞬,残雨断落于地,还真止了雨!
候卿紧接着对着洪水往东面一指,又是一声急呼:“走!”
洪水应声转向,擦着村舍而过,一路拖泥带淤,往赤水而去,终汇入东海。只是所经之处无不遭殃,所幸沿路几乎无人居住,都是荒野山路,所失不大。
见状,候卿一颗悬着的心总算稍稍落了地,轻舒了一口气,只是一番操控下来,候卿只觉得身心俱疲,不断喘着粗气。
不过,眼下虽解了燃眉之急,族中却还是一片狼藉。庄稼淹了不少,屋舍破了不少,孩童吓了不少。
“恐怕母巫又要为难了……”候卿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已来到他身旁的赤色身影,低着头唤了声:“蚩尤叔父……”
“没事,我陪你回去!”蚩尤应声答道,十分干脆。
此时候卿已恢复了人族模样,剑眉星目,翩翩年少,看上去颇为俊秀。他抬起头来看向蚩尤,似是想要挤出一个笑容,但蹙眉未展,看上去只是扯了扯嘴角,随即又迅速低下头,默默地往前慢慢走着。
蚩尤在其身旁跟着,亦放缓了脚步,他身型颇为壮硕,昂藏八尺,双眉入鬓,铜颜四方,噙齿戴发,合着如此步伐,看上去倒有丝滑稽。
随着嘈杂人声渐渐入耳,候卿步伐也变得越来越缓,好似拖着巨石一般沉重。
蚩尤看向身旁几近以龟速在挪动着的候卿,明明应是天真稚气的年纪,眉宇间却刻着阴郁倔强,蚩尤看着不禁觉得有些心疼,遂轻轻拍了拍候卿的肩,冲他笑道:“有我这个主神在,你怕甚?”
候卿心里正暗自不安,犹豫着等下若是族人为难母巫,该不该辩解,只是不知会否愈辩愈糟,反而激化了矛盾?正忐忑间,听得蚩尤宽慰,倒是稍稍定下了心来,不觉间也加快了些步伐。
不消一会儿,便已瞧见族人聚在巫祠庭院内,将一人团团围住,你一言我一语,还夹杂着声声哭腔。
而被围之人便是候卿的娘亲,乃九黎女巫,名曰戚。
彼时神界与人界虽说是互通的,却极少有神与人族混居。人界广袤,五帝不得全顾,故而又派遣神族主神常驻人界,各居一地,譬如蚩尤,便是掌管九黎的主神。然而,便是这些主神,也多居于各方灵山神殿中,设有神族结界相护,凡人窥见不得亦无法上山,故而寻常来说,人族并见不到神族。
但若人族有难,神族又该如何知晓?这便有了巫师之职,分为女巫与男祝,巫祝实则也是人族,只是天生具有灵根。所有首任巫祝皆由古神女娲亲选,并以神力开灵,自此可通灵请神,尔后便是世代单传,且不能与外族通婚,一生只得一子,此子可续灵脉。首任为女巫则代代女巫,首任为男祝则世世男祝,照理并不会串了阴阳,可若一旦如此,便会断了灵脉,待得现任巫祝辞世,族人便再得不到神族庇佑。因而偶有与外族通婚而使后代串了阴阳的,为了灵脉延续,可上天界请女娲续灵,便可再有一子,但需熬得过天雷之刑,且会累及全族遭受天灾。
巫祝可在两种情况下请神,全族有难时,抑或是百年一度的神临祭。无论是何种场合,都需以祭舞耗灵力来“请神”,且所请的神族级别愈高,所耗灵力也就愈多,寻常来说,都只是请来当地主神便可。
因此,巫祝在人界地位极高,皆有专设祠院。照理,凡人根本不敢滋衅巫祝,九黎却有所不同。候卿作为女巫戚之子,已串了阴阳,九黎灵脉已断!不过,好在他们并无需灵脉请神,只因九黎主神蚩尤并未居于灵山,而是与民混居,已有百余年,神殿便位于族内,也未设结界,故而即便将来无女巫灵脉,九黎族人也可自行见着主神。
只是他们仍有忧虑,就怕蚩尤哪日又住回神界,便无计可施了,因此对于女巫戚颇有些耿耿于怀,更何况,这般洪灾已非首次,皆由女巫之子而起,族人对于候卿的身份一直存疑,那些孩童的脱口之言,便映出了族人往日里的怀疑。
面对族人的抱怨,女巫戚秀眉微蹙,沉默不语,似是会神倾听,又似出神未闻。
“母巫!”虽说心生怯意,候卿的这声叫唤倒是半点未露怯。
众人应声看向候卿,一片哗然刚欲发作,却见主神蚩尤在一旁随行,喧闹声立止。
女巫戚看了一眼候卿,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遂站起身来,歉然对族人道:“各位且盘点所失,一一告知与我,待我设法弥补。”
众人闻言,窃窃私语起来,只是碍于主神在场,颇有些敢怒不敢言。
唯有一人不管不顾地大声道:“戚巫大人,有些损失,许是无法弥补罢!”
候卿认出说话之人乃族中九大长老之幺,其有一子,唤做黎卫,之前常欺负他,而当初也正是因黎卫欺凌,自己才首次变了身,引来第一场洪灾,尔后只要情绪失控,便会变身引发大水。
不过听闻黎卫后来大病了一场,从此大门不出,再也没见过了,而这黎长老便也自此跟母巫唱起了反调。
女巫戚紧抿着嘴,竟是无言以对,倒是蚩尤开口解围道:“如此意外吾亦有责,尔等且先回去盘点所失,若有戚巫无法补偿之处,可来寻吾,吾必尽力。去罢!”
其声如洪钟,毋庸置疑,便不再有人敢多言,各自散去了,黎长老也只能一脸阴郁,剜了候卿一眼,恨恨地走了。
待人群散罢,女巫戚扫了一眼候卿,蹙眉不展,转身往内廷走去。
候卿不由看向蚩尤,便见蚩尤给予他鼓励一笑,心下稍宽,便跟着女巫戚进了内廷。
蚩尤则就地坐在厅前台阶上,并不打算打扰他们,何况在那个位置,以他神族的听力,其实也能听清厅内对话。
女巫戚与候卿在前厅坐定,一时无话。
候卿偷瞄了一眼女巫戚,只见她望着门外,看不出是悲是怒。
候卿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终只是抿了抿嘴,神情郁郁。
女巫戚看在眼里,知他有话要说,遂打破了沉默,问道:“想说甚?”
候卿双拳握了一握,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小心地问道:“母巫,我,我到底是什么?是不是真如他们所说,是……是……妖兽?”
女巫戚一惊,对于族人的那些揣测谣言,她自然是知晓一些的,只是她素来我行我素,心里对族人又十分愧疚,便也不解释,放任族人,却不料候卿竟放在了心上!忙问道:“你是不是在族人那听到甚话了?”
候卿摇了摇头,道:“并非只因族人之言……而是我自己,我,我有许多困惑……“说着看向女巫戚,皱眉问道:“母巫,我只要情绪一失控就会变身,蛇尾尖牙的样子,这是为何?还有,还有我长得这般缓慢,小时候的那些……早就成人了,可我,可我根本没怎么长大,还是这般模样……”候卿愈说愈轻,到得后来好似含在了喉咙里,几无可闻。
女巫戚听着听着,神色一凛,正色道:“世间事物纷繁复杂,各有所因,本就无法尽为人知,实则也与人无尤,但求问心无愧便好。闲言碎语,何必一一理会?信你所信,不为他动!”
“可我惑多过信,族人之说恰能解惑!母巫,我从未怀疑你,我只是,只是想知道真相!无论我是何来历,我都想知道!”候卿看着女巫戚,眼神中透着倔强坚持,他打定了主意,今日无论如何也要问出个究竟!
女巫戚则静静看着候卿,心乱如麻。
她只是想留候卿在身边,即便最终瞒不过,她也不在乎,比起候卿,她寿数实在有限,一生所求,便是能留候卿陪她终老!她知自己自私,为了这份私心,弃族人于不顾,是她亏欠族人的,所以族人再闹、再冒犯,她都毫无怨言,虽然她其实已暗自定了主意,无论如何决不会让九黎失了神族庇佑,陨身不恤!
只是她未料到候卿的成长竟渐渐失控,她甘受千夫所指,却不能害了候卿!
女巫戚心里想着,如今候卿已长大,上一次的办法约莫是不可行了,不过是白耗灵力罢了,若有甚差池,反倒得不偿失。
沉吟半晌,终是咬了咬牙,满是不舍地看着候卿,说道:“母巫一直不说,只是想留你在身边……我也知终是瞒不过的,但总想能多一阵就多一阵……”说着顿了顿,轻轻摇了摇头,叹道:“罢了,是母巫疏忽了,母巫这一番私心,反倒生出这么些个事来,害了族人不说,还让卿儿这般受辱!”
候卿见女巫戚神情萧索,不忍唤了声:“母巫……”
却被女巫戚摆了摆手打断,她盯着候卿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并非妖兽,而是……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