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郁嘉木赶到祈南家时,暮色已经降临。
但是,祈南不在家。
昨天下午,学生到画室上课。
祈南已经换上了高领长袖毛衣和长裤,把全身上下的吻痕遮得严严实实的,本来屋子里开了暖气,他再穿这么多就有点热了,脸庞微微泛红。
桌上摆了绸布、花瓶和一束茶花。
“那我们开始吧,先这样……”祈南说着,下了第一笔,却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手不太稳,线条画出来总是不满意。
太软弱,太犹豫,太不坚决。
“祈老师,可以说得响一点吗?有点听不清。”学生说。
“好的,好的。”祈南努力打起精神回复说。
他觉得手脚都没有力气,尤其是腰腿,都快要站不住,身体仿佛只剩个空荡荡、轻飘飘的驱壳,就像是踏在池沼的淤泥之中,即便一动不动也在缓慢地下沉,困倦和疲惫好似无数根细韧黏腻的水藻,把他往某个地方拖去。
累。
好累。
可比身体上的累更多的事担忧,他满脑子都还想着昨晚的事。
程先生发现傅舟的事了。
现在是勉强原谅他了,可是以后呢?他们谁都做不到一笑而过,这件事就是扎在他们中间的一颗刺,谁知道这颗刺是不是种子,埋下,发芽,长成荆棘,直到撕裂彼此。
“祈老师。”
“祈老师……?”
“祈老师,你要不要坐下来休息下?你的脸色看不起来不太好。”
祈南回过神。
真是的,他一个大人,还要孩子们担心他。
祈南提起力气,勉强地笑了下:“没有,我就是昨天睡得有点晚。”
孩子们都沉默了,反倒一个个都眉头皱得更紧了。
祈南最得意的门生廖雪竹小心翼翼地说:“祈老师,别笑了……”
“您看上去像要哭出来了……”
有人带头以后,大家纷纷开口说话,只是声音都很轻,像是怕惊扰到祈南:“祈老师,您休息下吧。”
“对啊,祈老师,坐下来吧。”
“没关系的,祈老师。”
祈南看着孩子们不加掩饰的真诚的脸庞,差点没真的哭出来,他愣了愣,扯着嘴角,笑笑说:“一群小混蛋,别是想逃课吧?”
他不是不想坐下来,但是屁股太疼了,根本没法坐着,还不如站着。
“有点热,是不是空调温度开太高了。”祈南说着,走到高脚桌边去拿遥控器,调低了两度,“我们继续上课吧。”
祈南抬起拿着画笔的手,沾了一点颜料,刚落了一笔,突然眼前一花,他扶住画板想要站稳,木架子哪里承受得住他的重量,晃了晃,跟他一起轰然坠地。祈南倒在油彩上。
“祈老师!”
“祈老师!”
孩子们一拥而上,扶人,打120,打电话通知文助理,通知祈老师的家人。
那幅未完成的白茶花的画就那么孤零零地掉在地上,像是落进了泥里,又被践踏,变得肮脏而破碎。
没等文助理和祈东赶来,孩子们已经把祈南送到了医院。
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烧到快四十度,祈南烧了一夜,到了第二天中午才退烧,被哥哥接过去——祈南自己家可没人照顾他。
“37.5℃,差不多褪下去了。”祈东坐在床边,把读完的电子体温计放在桌边,拿毛巾拧了水给祈南擦手,“怎么会烧成这样?”
祈南脑袋里瞬间浮现出那天晚上,他穿着睡衣拖鞋就跑出门,在雪里追程先生的事,心虚地说:“吹了点风,着凉了。”
“你男朋友呢?”祈东问。
祈南僵硬了下:“我没告诉他,他工作很忙的……他工作的地方也挺远,不方便赶过来,我不想他担心。”
祈东皱起眉:“我想你找个伴就是能照顾你,你病成这样他都不知道,要他有什么用?”
但更多的思量他没说出口,年轻人谈恋爱,有一点小病小痛都要拿去恋人那里求怜爱的,不这样做的,多半这生病的原因就和他那个小男朋友有关,所以才不说。
“哥,他是我男朋友,又不是男保姆。”祈南反驳说。
“那什么时候把人带来给我看看吧。”
“哥……他没什么钱的。”
“嗯。”
“学历大概也不算高。”
“嗯。”
“家境应该也没我们好……”
祈东摸摸弟弟的头,皱眉说:“这些都没关系,但至少他得能让你开心啊。”
祈南接到电话,程先生的来电,祈南没有马上接起来,他先啊了两声,调整到嗓音没有太多异样,才接起电话。
“你在哪儿?祈南。”郁嘉木第一句就问。
“回我哥哥家吃饭了。”祈南说,他不敢告诉程先生因为那天晚上跑出去发烧生病的事,太蠢了,他也不想被程先生嫌弃麻烦。他很快反应过来,“你去找我了?”
郁嘉木坐在祈南家门口的台阶上,有几分郁闷,他一直以来对祈南,可以说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他有时候觉得祈南就像是古代守在深闺中的女人,似乎永远都会等在那,等着他去临幸。
但这一次却落空了,郁嘉木觉得很不习惯,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他就想见祈南,一定、绝对、必须要见到!
“那吃完饭就回来吧,我等你。”郁嘉木带着几分不悦地说。
祈南揪紧被子,这就是撒谎会遇到的情况了:“……我哥哥让我留宿。”
“可我现在很想见你,祈南。”郁嘉木说。
祈南便心软了,想想自己也退烧了,回去应该没关系:“那、那你等等我。”
祈南悄悄起床,裹紧大衣,围上围巾,走到大厅,刚露出个笑。
正在喝茶看新闻的祈东抬头看他:“你起来干嘛?还穿成这样,别告诉我你要回去?”
祈南尴尬地点头:“烧都退了,我想回去了。”
郁嘉木看到出现在巷口的车灯,轿车缓驰而来,减速,停稳,祈南从车上下来,回头说了一句:“对不起了,张叔,害你大晚上的还要加班。”
等轿车开走后,祈南转头,松了松脖子上的围巾,露出脸来,笑了下,呵出一口热息,在冰冷的夜里凝成一团白雾。
郁嘉木一把抱住他,抱着他的腰把人举高,贴在他胸前:“祈南,祈南,祈南。”
祈南被他吓了一跳,红着脸问:“你今天怎么了?快……快把我放下来。要被人看到了。”
郁嘉木恨不得现在就办了他,埋在祈南怀里深吸了口气,才让人落了地,祈南去开门。
郁嘉木跟着进了门,反手把门关上,就又把人拉到怀里。
现在没有别人了。
……
…………
………………
…………
……
祈南发了一身的汗。
郁嘉木餍足后给他擦汗,不给穿衣服,就裹在被子里搂在怀中。
他就那样什么都不想的,抱了很久。
——祈南不是那个不知廉耻的男小三。
那他还有什么理由报复祈南呢?
他费尽心机让祈南对他死心塌地,所做的一切事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直以来他接近祈南,和祈南恋爱,就是为了抛弃他、报复他。
可现在他已经没有最初报复祈南的理由。
全部都成了笑话。
然而。
在郁嘉木心底,也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
“祈南,和我说说你以前那个男朋友的事吧。”郁嘉木轻声说。
祈南僵硬了一下,在他怀里抬起头,畏葸地望了郁嘉木一眼。
郁嘉木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吻:“我不会生气的。你们……你们怎么认识的?”
祈南沉默了片刻,忐忑地说:“我和他高中同校,就那样认识了。”
郁嘉木:“你们在一起多久?”
祈南:“一年……他高中毕业,去部队当兵,第二年快退役的时候,出意外过世了。”
郁嘉木真是心情复杂。
傅舟那个混蛋当然没死,不仅没死,而且是退役回来就相亲和他妈结婚,生了他,又过了几年,和另一个男相好跑了。
郁嘉木简直有种冲动,想把真相告诉祈南,让他知道他惦记那么多年的初恋完全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傅舟不仅辜负了妈妈,还辜负了祈南。
可他说出来的话,该如何解释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祈南平静地说:“上次以后,我想了很久……我是喜欢过他,这我无法否认,我们相遇时我会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你,是因为你长得像他,我也无法否认。他死了以后我就专心画画,我是没忘了他,他就是发生在我生命里的事,无论好与不好,我也是经历了那些事情之后才变成今天的我。
要说不喜欢也是假话,可真的过去太多年了,比起喜欢,我更怀念那段少年时光,而起那是我第一次拿奖的作品,所以那时候舍不得扔掉画。”
郁嘉木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想,干脆弄死傅舟让他真的死了算了。
“死去”的傅舟已经是祈南心里永远的白月光,但假如他让祈南知道傅舟并未死,他无法保证这两个曾经有过刻骨铭心初恋的恋人会不会旧情复燃。
说得再怎么好听,假如祈南和傅舟在一起了,哪还有他的事,不,那他根本就不会出生。
“我的朋友们以前总是说我该翻过以前那页,现在我可以翻过去了。”
“这样说可能显得很大言不惭,我年纪比你大那么多,还是个男人……但是再磨蹭下去,人生就更短了。”
“嘉木,我想和你一起渡过我的余生。”
祈南坐起来,从床头柜里拿出一把钥匙。
“这是我家的钥匙。”
“你要不要……找个离我这里近点的工作,搬进来和我一起住?”
郁嘉木也坐了起来,他看着祈南手里的钥匙,没有接过去。
他之前哄骗祈南是为了报复祈南。
但是,即使现在他已经失去了报复祈南的理由。
——他也从未想过要和祈南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