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小城还是那样安静。
近乡情怯。当我走出县城汽车站,拉着行李箱往家走的时候,越近越能体会到这种紧张的气息。
不要误会,不是因为我戏精上身,触景生情想念亲人朋友,感情丰富到还没见面就情不自禁的程度——纯粹是由于害怕。
当然,如果你也跟我一样了解背景,你也会害怕。
我家的环境比较特殊,因为它旁边是座监狱。这座监狱的名声大到几乎所有人都忘了这里地名的由来和管辖范围,只知道往县城十里方向就是那个令人生畏的地方。
这座建立在砖瓦厂废墟上的监狱背后有条街巷,这是当年砖瓦厂开山挖土,安置村民留下的后遗症,整条后街不过短短三百米长,两两相对的门户里弄常年昏暗斑驳,时不时散发出阴冷潮湿的气息。我的家就在这里。
后街近年出过很多人物。一个毒枭、两个吸毒犯、两个抢劫犯、一个开赌场的、一个给赌场看场子的、一个花姐鸨母。还有层出不穷的街霸校霸小字辈在后来茁壮成长。
两个抢劫犯其中一个14岁就因为惯犯进少年班;另一个16岁还没成年,晚上抢自己家叔伯舅舅摩托车,捅了两刀又拿走几千块钱,临了还不忘踹一脚,怪那个亲戚舅舅跟小辈一般见识让他下手很为难;后来被判十五年。
至于开赌场,看赌场的俩表兄弟那就更不是事儿,抓完又放放完又抓,反正离家近,出狱一点都不耽误吃饭。
倒是两个吸毒犯其实有些遗憾,他们都绝顶聪明,当年连我斗地主都不是他们对手,可惜一个20岁就吸毒过量“英年早逝”,另一个因为复吸次数太多被强制关押在外地,已经很久不见。
不是说我有多么高尚,在这样的环境里洁身洗好,出淤泥而不染,没有被抓也没有做坏事。其实真实原因是因为我比他们都大至少5岁,我们不在一个风云际会的年代。
如果从弄堂那个大毒枭被枪毙的那天算起,我成为这个弄堂一哥,开始帮他们出头和出席家长会的成名时间并不算晚,尽管那年我才高二。
而今年我才26岁,可见这帮混蛋们的成名有多早。
命运的局限在于你所见磨难,只不过是你内心脆弱不堪的投影。回首那个因啼笑皆非误会演变成的人生转折,我心生感慨。
那是高三最后半学期,我作为二中老大,联合一中老大和职高老大一起去技校老大家里谈“管理问题”。几十个用报纸裹着砍刀的年轻人,肆无忌惮站在老式筒子楼里,一边打闹一边谩骂,那小子闻讯躲的快,仅留下一位60多岁奶奶在家驻守,惹得楼层上下几十户都在露头看热闹。
我本来在外面抽烟看地形堵那小子退路,这时候一位衣衫褴褛的老爷爷,拉着蜂窝煤平板车走了过来。楼道门前有个半开放式的进院小坡,那个老爷爷连续三次加速也始终没有拉上去,看他实在无助,我便淬了口唾沫,用咯吱窝夹住报纸,后面顺势加速帮他推了一把。
哪曾想这位老爷爷拉上平地之后把控不住车速,车身一串一抖,让我失去支点噗呲一下扑倒在地,摔了个狗啃泥,门牙摔断两颗,明晃晃的砍刀也哐啷一声掉在地上,当时全场鸦雀无声。不管是跟我一起过去帮忙的小伙伴,还是楼道里的吃瓜群众,不明白一个抱着砍刀的混混老大,却摔断牙也要助人为乐是个怎样的操作;看着老爷爷俯腰捉揖的谄媚样,我当时死的心都有,前半生所有狠辣凶残的形象从此化为泡影。
笑话传开我心灰意冷。此后半年便减少社交活动,安心在学校复习功课,结果造化弄人,我竟然考了个二本大学。
我也一年没有回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环境了,已经承受不起被哪个新冒出的街头老大,管我收保护费的代价。
还好,顺利到家。
父亲又老了。自从三年前他被工厂从会计转岗成门卫保安以后,就再也没有笑过;这种身份转变强烈刺激着他的自尊心,每当他望向那个亲手建设工作了一辈子的地方,眼里总流露出惆怅迷惘的神情,想不通为何老实本分一辈子的自己,到头来却连体面退休的机会都不给。
其实他只是搞不懂这个恢弘时代的逻辑,凡是一脚踏空的人,都会被时代抛弃,这跟智商天赋,以及勤奋程度都没有任何关系。就像浪里行舟,无论怎么拼命划浆,也抵不过风势潮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已。
“爸,我回来了”,街头身影蹒跚,我凝看着他的白发,眼角有点湿。
“哦,这么快就到家了啊”他抬头。
“这是干嘛啊?”我指指他手里的工具。
“没什么,街头那个水龙头漏水,我去修一修”。
我们这片街区以前只有一个公用水龙头,后来引水入户以后,这个龙头就闲置下来,不过一直通水,可能是因为年久失修,最近开始漏水了。他做了一辈子好人,这种事责无旁贷。
“我来吧”我拦住他,顺势把手里行李箱递过去。“妈什么时候回来”。
“她今天加班,我们先做饭,等她回来一起吃”。
“弟弟呢?”
“今天刚放假,马上就该回来了”。
我收拾完水龙头,跟他一起回家边走边问。我们还像以前一样,既不说矫情的话,也不逾越身份规矩;父子之交淡如水!
“爸,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我现在也开始挣钱了,而且未来发展的机会很大,今后家里的生活不需要太担心”。
我开导他。出去闯荡一年,让我领悟到很多以前不曾感受的道理。人生在世,挫折难免,低潮必然;孤独和寂寞也不过是成功的垫脚石,领略过波峰波谷的人,只要耐心足够,受得了委屈、守得住底线,一切都会过去;发奋努力的背后,必有上苍的加倍赏赐;生活不会抛弃你,命运也不会舍弃你。就像席慕容说的那样:无论是诗是歌,是人是心,都是最简单的时候最动人。涉江而过,芙蓉千朵.诗也简单,心也简单。
“哎,没事,我什么事也没有,你把赚的钱存好,留着未来娶媳妇儿。你要真有心啊,过两天陪我去趟市里,给你妈买个戒指,前年你上班的第一个月400块钱工资,我给你妈买了个戒指,结果春节打麻将的时候给弄丢了,她心里不痛快了一年,我看着也心疼,今年过年再给她买回来,我们让她高兴高兴”,他应和。
“是吗,没问题,要不我们全家一起去市里,给家里再添置点东西,说真的,我这次发了二十万奖金呢,弟弟的学费生活费你们都不用发愁,你和妈辛苦一辈子该享福了。”我有些动情。这些年我一事无成,也没有为家里出过一份力,在这段沉默的日子里,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悲伤的眼神渐渐黯淡了光彩。我知道他们心里的委屈和失望。
第二天。
“爸,妈,这个怎么样?”周大福专柜前,我指着柜台里的一件蓝宝石吊坠项链问道。
“嗯,”爸无词,但眼睛里闪烁着肯定的光芒。
“不好看”妈凑过来扫了一眼转身走开。
“妈带上试试吧”,弟在一旁怂恿。
“嗯,拿出来看看”,我也招手服务员。
“哎呀,我的皮肤太黑了戴这个不好看”,妈在一旁强词夺理直接反对。
“爸,给妈带上试试吧,钱不是问题。”我看着犹豫的父亲,知道他肯定想买。
“大哥大嫂,难道儿子孝顺,你们就接受他们的一片心意吧,别人想要还要不来呢”。服务员在一旁边蛊惑边拿出饰品盒。
“不要”妈离的很远,我知道是价格造成的距离。
“爸”,我把项链递给他,示意走过去。
“来,戴上”难得爸硬气一回,不由分说将妈拉住。
“哎哎哎,不要”妈期期艾艾的小声嘀咕,像个小媳妇。但心里肯定比蜜还甜。一辈子也没有浪漫过,现在在我和弟面前秀恩爱,确实难为他们了。
我和弟对看一眼,无声地笑了。
“哥,还记得小时候我们放学回家,一起吃大白兔奶糖吗?每次你总是先把糖放进嘴里,然后咬一半大的给我,你吃那半小的,那时候我感觉自己好幸福,就跟今天一样”。
我的眼睛湿润了,猛然间有股暖流涌遍全身。原来当你用心的那一瞬,亲情无时不刻不在你身边,哪怕一个细微的举动,一句贴心的话语,都能让大家的心靠的更近更暖。
居家日子总是很闲,让我有很多时间去思考和回忆很多东西,比如人生比如爱情。
“喂,你最近好吗?”回家第三天,我给苏颖打电话。
“嗯,我很好,你呢?”
“还行吧,回老家就是闲的慌,”
“哦,天冷了,你多穿点衣服”她头一次这么替人着想。
“嗯,我都躺被窝里呢,你也多穿点,北方更冷,”我懒洋洋的提醒她。
“嘿嘿,你不知道吧,我们这里有暖气的,穿多了反而躁的慌”。她开始神气了。
“好吧,算我没说”,我轻轻笑了。和她认识的时间很短,见面的机会也只有两次,可每次和她聊天都感觉甜甜的,心中的思念如蚕丝一样缠绵不绝。
“快过年了,我这边有些土特产,用不用给你寄点过来,给你爸妈尝尝”,我心里打着小九九,想曲线跟未来的岳父岳母攀上交情。
“哈,算你有良心,还记得给我爸妈寄东西”。
“没事,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咦,不对啊,我还没跟我爸妈说起过你呢,这个怎么去解释?你是不是有什么企图”,她突然反应过来。
嘿嘿,你总算脑子开窍了,我心底想着。
“你直接告诉他们不就完了吗,还可以顺便给你亲戚们尝尝”,我乘机说道。
“哎呀,不用吧,不用管他们”,她又开始大咧咧起来。
“要不我多寄点过来吧,过年给他们都送点,顺便给他们提一嘴”。我假装替她拿主意。
“提什么?”她愣住。
“提我啊”,我脸皮红了。
“那咱俩什么关系?”她突然声音变小,有些紧张兮兮的问我。
“你说呢?”我也紧张的坐起来,甚至还有些小期盼。
“我们这样算是谈对象吗?我感觉挺像的”。好半天,苏颖自我总结。“那好吧,我就这样跟他们说”;她好像很平静的做出决断。
“那当然,我们本来就是”,我长舒一口气,缓缓再躺回床上,肯定地对她说。
在岁月长河里,一辈子不长,能遇到心爱的人是一种幸运,当爱情来临的时候要懂得珍惜,眼睛为她下着雨,心却为她打着伞,这就是爱情。
一日难再晨。离春节越来越近了,而我还是那般清闲。
“你马上大四了,未来有什么打算?”山坡上,我跟弟弟一边爬山一边聊天。我比他大五岁,从小我们兄弟俩就特别合心。而且由于父母在教育上属于无为而治,弟弟很多事情都是和我商量着办。
“我学校不怎么样,专业也一般,现在还没有明确的择业目标,不过我在学校跟着几个师兄做一些培训方面的兼职,毕业以后先找个事情过渡一下还是没问题的。”
“事业方面先不急,在社会上多历练历练,有合适的机会再说。我先去上海那边打个基础,如果有机会我们兄弟再一起干。”
“嗯,我也这么想的,提升自己能力更重要。碰到问题解决问题,哥,这还是你小时候教给我的,我一直都觉得特别有道理”。
“行,你心里有数就行,有我们事情随时告诉我。”
“好”。
人生的路怎么走不仅需要思考,更需要平衡。思考是为了去了解自己,知道怎么去选择未来要走的路;平衡是为了把人的有限精力,合理分配到合适的地方,此谓厚积薄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