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结骨一向瞧不起汉人,更看不起汉人的文官,他也不下马,冷冷道:“我们便是!”
张巡连忙笑道:“将军和各位弟兄一路远道而来,我受遒县父老所托,特送来羊酒犒劳诸位,这一带盗贼很多,以后还请各位官兵保护乡亲们了。”
说着,张巡取出一只盒子,上前双手递给了阿结骨,低声道:“这是遒县三十大户送给将军的见面礼,请笑纳。”
阿结骨接过盒子,忽然感到手一沉,盒子险些落地,竟然这么沉,他打开了木盒子,只见里面铺满了黄澄澄的金条,他手一掂,至少有两百两之多。
阿结骨眼睛都笑弯了,由于发生战事,河北道的黄金和白银的价格暴涨,黑市已经到了一两黄金兑四十贯钱,这一盒金条足足价值八千贯了,他们一路劫掠,所得钱财也不过五六百贯,这份见面礼,份量可不轻啊!
“张太守太客气了,我既被任命为易州兵马使,自然会保民一方,严打盗匪,请遒县的父老乡亲放心。”
阿结骨心里明白,张巡路上拦住自己,名为犒军,实际上就是要告诉自己,哪些人家送了重礼,不要去搔乱,不过看在这一盒黄金的份上,他可以听一听。
阿结骨把木盒放进了自己的马袋,回头一挥手道:“大家下马休息,准备吃午饭吧!”
其实阿结骨在出发时,李怀仙便叮嘱过他,燕王刚刚起兵,河北局势不稳,不得在外胡来,约束军纪,不得大意,掉以轻心。
阿结骨当然满口答应,但他出来是做什么的?让他约束军纪,不是笑话吗?史思明和蔡希德可以纵兵屠城,他亲眼看见一车一车的财富和女人被运往契丹,却一点都轮不到他,凭什么别人可抢掠歼银,而他却要约束军纪?
一出幽州城,他便将李怀仙的叮嘱抛到了九霄云外,出了幽州地界,他便开始纵兵抢掠,他自己也不知玩了多少女人,渐渐地,像羊一般的汉人使他戒备全无,更重要是,他的骨子里瞧不起汉人,他认为汉人都是羊,就算反抗,也就像羊群一样拱一拱,张巡组织的那些所谓安乡团,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他只须派五十人,就可以把他们杀得血流成河,他骨子里轻视之极,这也是所有草原胡人的心态,他们附庸于大唐,表面上臣服,但心中却恨大唐入骨,对汉人更是视之如羊,迟早是他们的盘中之餐,更何况这是他们的家门口,谁会活得不耐烦了。
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连安禄山也不知道,他们的腹地竟然活跃着一支安西军的斥候小队,他们都以为李钦凑的两万先锋覆没是郭子仪军队所为。
张巡和季胜正是利用了对方以为在家门口无忧的心态,设下了陷阱。
六百骑兵纷纷下马,二十几名骑兵又忍不住去了马车那边,想挑几名美貌妇人来出火,不过当着张巡的面,阿结骨也不好做得太过份,便上前大骂道:“骑兵最重要是战马,还不去找水喂马,在这里啰嗦什么?”
骑兵们吓得去找水了,张巡心中暗笑,其实他哪里有那么多黄金,不过是两百两铜条镀了一层金罢了。
张巡回头吩咐一声,十几大汉立刻从马车上搬下羊酒,又找一块平整的干地,劈柴点火,动作异常麻利,很快便点起了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他们又杀羊剥皮,在旁边的小河将羊肉洗尽,架在火上烧烤起来。
士兵早已闻到酒香,纷纷上前搬酒,浓郁的酒香使他们垂涎欲滴,不少人取出自己碗倒酒便喝,阿结骨却一声怒吼:“统统住手!”
所有人都怔住了,阿结骨从马袋中取出一根银筷子,慢慢走上前,仔细打量了一下酒坛子,他随即挑了几坛,拍开封泥,揭开盖子,用银筷子伸进去探查,他将银筷子抽出,对着阳光看了看,银筷子没有变色,他又揭开其他酒坛,也都没有事。
但阿结骨极为多疑,他还是不放心,便令道:“把所有酒坛都打开,一坛一坛试验。”
正在烤羊的季胜暗暗冷笑一声,自己的下毒手段,他们可能查得出来吗?
所有酒坛都试过了,全部无毒,阿结骨终于点了点头,众军立刻急不可耐的倒酒便喝,浓烈的酒香使他们叫好声一片。
阿结骨走上前对张巡笑道:“军规如此,请张太守见谅!”
“哪里!哪里!将军带兵谨慎,正是遒县的福气,来,请坐吧!”
“张太守不喝一杯吗?”
张巡摆摆手,歉然笑道:“我身有隐疾,不能饮酒,就陪将军吃点羊肉吧!”
篝火旺盛,熊熊的火焰窜起足有两丈高,十几名随从忙碌地杀羊宰羊,已经有七八只羊在火上炙烤,脂香四溢,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一名长着娃娃脸的少年负责调味,他自然就是季胜了。
季胜是碎叶汉人,曾是汉唐会成员,他也是当年护送太子妃逃到碎叶的十八名家将的后人,他祖父季隆飞也是隐龙会成员之一,现在隐龙会中负责联络大食的季泉就是他的堂兄。
季胜虽然没有进入隐龙会,但他却被选进了安西第一斥候营,渐渐地脱颖而出,成为斥候营的佼佼者,最终被提拔为第一斥候营的首领。
季胜从小在汉唐会便接受过特殊训练,包括下毒、化装、语言、烹调等等,使他不仅拥有高超的武艺,而且还有一般斥候士兵没有的特殊才能,烤羊肉几乎每一个人都会,但季胜却会配置一种烤肉酱,他用刷子蘸酱不停地在每一只烤羊上刷酱,使羊肉更有一种特殊的香味,随顺烟火弥漫,极具诱惑力。
六百燕军大部分都是胡兵,烤羊吃羊对他们来说就是家常便饭,但他们却从来没有闻到过这么喷香的烤羊肉,他们纷纷聚拢上来,一边喝酒,一边盯着季胜刷羊肉。
很快,一只羊已经烤好了七八分熟,季胜将烤羊架递给士兵们笑道:“可以享用了!”
士兵们大喜,纷纷拔出匕首割肉分食。
“等一等!”
阿结骨挤进了人群中,他拾起酱桶闻了闻,厉声问季胜道:“这是什么?”
季胜吓得惶恐不敢说话,张巡走上来笑道:“将军,这孩子很老实,就是我们遒县本地人,几年前去太原帮厨,学了一手烤肉的好本事,这次是回来探望父母。”
张巡又温和地对季胜道:“你不要怕,老老实实告诉将军就可以了。”
季胜从旁边取出一个袋子,打开来结结巴巴道:“这是我...从太原酒肆带来的...酱料,把它们捣成末...用水调好了就行。”
阿结骨见里面都是些树皮、草籽、草果之类,他也没有见过,他抓起一把闻了闻,和酱的味道一样,但他还是不放心,指着酱道:“你喝一口。”
季胜便用勺子舀了一勺,一口吃掉了,阿结骨盯了他半晌,终于点了点头,又割下一块羊肉,递给他,阴险地笑道:“这是赏你的,吃了吧!”
季胜接过羊肉,小口小口吃了起来,阿结骨这才完全放心了,一挥手道:“可以了!”
众士兵早已等得不耐烦,见他应允了,便一拥而上,分抢羊肉,片刻,一只烤好的整羊便一抢而空.....
羊开始陆陆续续烤好了,六百名士兵按伙分为六十多组,聚在一起喝酒吃肉,大声喧哗,不少人喝了酒,目光开始色迷迷地刷向马车,有人给女人和车夫送去一些肉。
张巡也切了一盘肉,坐在阿结骨身旁,一边小口吃肉,一边和他聊安乡团的收编事宜。
“阿结骨将军,我其实最关心的是士兵们被收编后的待遇,他们真能和燕军一样吗?”
阿结骨咧嘴一笑,他指了指后面的几十辆马车道:“太守不用担心,你看见没有,马车上都是军械盔甲,正规燕军,只不过是步兵,我阿结骨从来不会亏待自己手下,我吃肉喝酒,弟兄们都有份。”
“呵呵!看得出来,阿结骨将军有名将风范。”
......
这一顿午饭吃了足足有一个多时辰,近百坛酒和六十几只烤羊被士兵们风卷残云般一扫而空,奇怪的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士兵们都醉得厉害,很多人都躺在地上呼呼大睡,其他人就算没有睡着,也是醉得口齿不清,连走路都困难,可以说,只要吃肉喝酒的人,基本上没有一个神智清楚,都醉倒在地,连阿结骨也趴在大石上呼呼睡去。
张巡已经借故离去了,季胜和手下虽然也吃肉喝酒,也一个个装醉倒,却全部神智清醒,问题就出在烤肉的酱上,确实是无毒,但它却含有一种极厉害的迷药成份,少量吃虽然不至于被迷翻,但喝了酒后,它却能加大醉酒程度,而且酒中的酒精浓度也很高,安西军从西方学到一种蒸馏法,用来提取高浓度酒精,用于治疗伤兵时消毒,但中原酒的酒精含量却很低,这些士兵忽然喝这种高浓度酒,再加上烤肉酱的催发,酒量再大,也抵不住酒精的后劲,几乎全部醉倒在地。
而季胜等人却事先吃了解酒药,加上喝得很少,甚至很多人根本就是喝水,自然一个个无事。
这时,远处树林里迅速跑来一个娇小的身影,是女兵小谢,她见满地都是烂醉如泥的士兵,不由眉头一皱,狠狠踢了一名士兵一脚,上前对季胜禀报道:“季头,他们的五名暗哨都被我们干掉了。”
季胜点点头,他又四处察看一遍,基本上都倒了,连几十名车夫也喝翻了,还有被掳掠女人的几辆马车,也没有人去打主意,说明全部都不行了,他冷笑一声,便回头令道:“可以动手了!”
他的十几名手下一跃而起,拔出宰羊用的锋利无比的匕首,摸上一个个士兵,将每个士兵的喉咙割断,动作干净狠辣,一刀毙命,不到一刻钟,六百二十五名燕军士兵像被杀鸡一样,全部死绝,包括首领阿结骨也被小谢一刀剁下了人头。
血流满了一地,酒气和刺鼻的血腥气弥漫在空中,几十名关在马车里的女人目睹这血腥一幕,不少人都吓得尖叫起来,这时,一支响箭射向空中,在空中‘啪’的一声脆响,炸开了。
片刻,只见从树林中冲出了大队安乡团士兵,足有千人之多,为首之人正是县尉崔安石,他提刀冲在最前面,找了一圈,只见满地是死尸,一个可以让他下手的活口都没有,他不由苦笑一声,对季胜拱手道:“季将军是要我们来当搬运工么?”
季胜哈哈一笑,回礼道:“本来是想留给你们练胆,但弟兄们实在是手痒,便替你们代劳了,下次吧!一定留给你们。”
崔安石无可奈何,只得对手下士兵喊道:“拿走一切可以带走的东西,把尸体掩埋了。”
士兵们立刻忙碌起来,剥去死尸的盔甲,收拾军械,聚拢马匹,几名士兵将被掳掠的女人们放了,女人们哭哭啼啼,一些女人冲上去,对死去士兵又踢又打,她们大多家破人亡,只得先去遒县安身,几十名马车夫被冷水浇醒,他们被吓坏了,连连磕头求饶,说自己也是被强迫而来,并没有做伤天害理之事,季胜命他们赶驾马车,向县城而去。
......
县城门口,张巡已经等候多时了,这次大获全胜,使他对季胜他们充满了信心,见勇士们凯旋归来,张巡上前祝贺道:“季将军不愧是第一斥候将军,出手不凡,恭贺大胜而归!”
季胜也笑道:“张县令不是也参与了吗?要不是张县令亲去,那胡将怎么肯喝我们的酒,吃我们的肉?”
两人一起大笑起来,这时,城中的民众纷纷出城来迎接,一群群孩童又蹦又跳,场面盛大而热烈。
张巡和季胜却走到一旁去商议下一步的对策,两人坐在大石上,张巡望着喜气洋洋的民众,叹了口气道:“六百燕军被杀,李怀仙岂肯善罢甘休,不曰大军将至,我们或许可以撤退,可这些无辜民众都难逃一死,我忧心啊!”
季胜也知道遒县城池破败,难以抵御燕军攻城,他在路上便反复考虑了此事,且心中有了想法,他取出一幅地图,摊在石头上,笑道:“张县令不妨听听我的想法。”
张巡大喜,原来季胜已经有了想法,他连忙凑上前。
季胜指了指地图上的南方不远处道:“这里是唐兴县,旁边就是水乡泽国,方圆数百里,我曾经派人去探查过,那里芦苇茂密,极易藏身,我们不如将所有人都迁移到唐兴县去,假如燕军来犯,大家就躲进泽国,张县令看如何?”
张巡沉思一下,道:“我担心安禄山大军来犯,现在又是冬天,水面结冰,若几万人来犯,大伙儿还是逃不过。”
“张县令放心,唐兴县在莫州,李怀仙不敢派大军离开幽州,他吃罪不起,最多派五六千人来剿杀,我想我们只要充分利用地利,应该能对付。”
张巡毅然下定了决心,“好吧!我们现在就准备撤离。”
这时,季胜忽然想起一事,便道:“没有一个月的时间,李怀仙的军队是找不到我们的下落,这几天我还有一个任务要去完成,张县令可先率人撤离,最迟十天后,我会赶来唐兴县和张县令汇合。”
张巡点点头,“那可要我派人助你?”
季胜微微一笑道:“兵在精不在多,只须我的二十一名手下便足矣!”
一个时辰后,遒县的一万余民众开始向南撤离,季胜则带着他的二十一名手下向北方飞驰而去,去完成另一个更重要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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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