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庆安在二十几名亲卫的陪同下缓缓走进了太庙的大门,裴谞等一干官员却因未得许可而不敢擅入,都在门外等候。
走进大门,眼前是一片宽阔空旷的广场,十八座华表浮雕高高立在广场两边,正前方则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大殿,可当李庆安走上八十一级白玉台阶,走到大殿近处时,他才发现这座大殿已是风烛残年、破败不堪,看得出已经很多年没有维修了。
正上方是一块漆面斑驳的大匾,上面用篆体写着两个金色大字,‘太庙’,只是长年被风雨侵蚀,被蛀虫啃噬,‘太’字的一点没有了,‘庙’字地外衣也脱落了,变成了‘大由’,李庆安不由摇了摇头,好歹也经历了开元盛世不久,大唐的财政竟然破落之斯吗?连先祖的栖身之地也无暇顾及了。
他叹了口气,走进了大殿,大殿正中的塑像却使他有些愣住了,只见供奉着一座高约三丈的神像,神像长须白发,手执拂尘,身披道袍,却是太上老君的塑像,只是岁月年久,泥塑的彩面已经脱落,露出了大片黄泥胎的本色。
这时旁边传来了一个沙哑的声音:“这是李氏大圣祖玄元皇帝的神像,原在太微宫内供奉,因太微宫年久失修坍塌,所以把它移到这里来了。”
李庆安回头,只见身后站着一名老者双眼微红,长着一只大酒糟鼻子,只见他衣袍邋遢,手中拎一只酒壶,浑身酒气,就像一个城门根下要饭的老叫花子,手上就差拎一根打狗棒。
但李庆安还是看出他的腰间挂着一只紫金鱼袋,这是从三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佩戴,说明这个老者并不是普通人。
李庆安上下打量他一圈,问道:“请问你是.....”
老人举起酒葫芦‘咕’地喝了一口酒,眯着一双小眼睛道:“大将军不认识我,我可认识大将军,当年大将军在虢国夫人府邸文射大胜史思明时,我也在一旁观战,一晃快十年过去了,我已是垂暮之年,已被宗室遗忘,唯有酒友相伴。”
李庆安已经猜到他也是宗室,而且就负责洛阳太庙,可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此人是谁,只得歉然道:“很抱歉,我长期在边关,对中原情况不如,实在想不起使君的尊名。”
“哎!莫说是大将军,就是其他宗室,谁还能记得我这个老迈,我是李奕,丰都县侯,大将军还有点印象吗?”
李庆安有些想起来了,当初李泌给他说过,大唐宗室中有一人辈分最老,是唐高祖李渊第二十子江王李元祥的重孙,叫什么名字他忘了,好像有个绰号,叫什么‘宗族丐祖’,莫非就是此人?
“你....就是江王的后人?”
那老者见李庆安居然知道他,不由感叹道:“难得啊!太宗的子孙想不起我,倒是隐太子的后人还记得我。”
李庆安心念一动,他又打量了一下这个老者,见他也不过才五十余岁,竟然和唐中宗一辈,还是李隆基的父辈,这简直有点不可思议,可转念又一想,也是合理,他的祖父江王李元祥是在李渊退位时才出生,而他父亲又是在江王年迈时所生,这样一来,老翁称幼童为叔父的情况也自然会发生。
李庆安就仿佛见到宝贝一样,连忙整衣向他躬身施一礼,“原来是祖翁,庆安不知,多有得罪了。”
吓得李奕连忙回礼道:“哪里!哪里!是我唐突,惊扰了大将军。”
这李奕虽然是宗室中最年长之辈,但他却是一个典型的破落李氏宗族,他家里本来还有父亲留下的一点余财,可这个李奕却酒、色、赌均沾,三十余岁时便将家产挥霍一空,禄米又低,使他无法养家,他只得依仗着自己是辈分最老的宗室,在李唐宗室中挨家挨户乞讨度曰,在宗室中博得一个‘宗族丐祖’的绰号,到后来人人见他都厌恶之极,他讨不到钱,便在宗族府邸的大门口跳脚大骂,骂后辈不孝,最后连李隆基也看不下去了,在天宝八年时给了他一大笔田产,位于武功县,足足有三百顷,不准他再在宗室中乞讨。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此时他已有妻妾二十余人,子女满堂,全家靠每年不菲的田租度曰,曰子倒得还算滋润,可好景不长,李豫登基后财政困难,便开始对宗室下手,这个无权无后台的李奕便首当其冲,三百顷土地全部被没收,这对他无疑是晴天霹雳,他一大家子人的生活来源便断绝了,李奕跑到李豫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求,说他不是兼并土地,是圣上赏赐,求把土地还给他,但李豫收田势头正旺,哪里肯还他,最后便封他为宗正寺洛阳少卿,让他来管洛阳太庙。
李奕的家已搬到了洛阳,他家里有妻妾儿女一百多人,还有一大群丫鬟仆役,他那点俸禄哪里养得起,再加上他嗜酒如命,家里便一天天入不敷出,曰子过得异常窘迫,无奈之下,他便开始克扣贪污,将每年朝廷拨来的近千贯修缮费贪污大半,又偷偷将太庙中一些值钱的器物拿出去变卖,可就是这样,还是不够家中开销,家中妻妾儿女天天和他吵闹,使他心烦意乱,不敢回家,便躲在太庙之中,不料今天正好遇见了来太庙拜祭的李庆安。
李奕当然知道李庆安是谁,大唐第一实权人物,将来还可能登基为帝,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怎么能放过。
他连忙躬身谄笑道:“那我来领大将军参观太庙吧!”
“那就有劳祖翁了!”
“不!不!可别称我翁祖,我是丰都县侯,大将军就叫我县侯好了,当初李三郎也这样称呼我。”
李庆安微微一笑,“那就请县侯前面带路吧!”
李奕带他从一扇小门绕去中殿,解释道:“去中殿的大门有点坏了,这几天我正准备找人修理,只好请大将军走小门。”
这只是他的表面原因,真实的原因却是门两边本来有两只铜炉,被他偷去卖了,他心中发虚,不敢带李庆安从正门走。
李庆安当然不知真实原因,他见这小门也破败不堪,那大门更不知破烂成什么样,不由眉头一皱道:“这太庙这么破旧了,怎么不修一修?”
李奕不敢说朝廷没拨钱,朝廷有帐,一查便可知道,他只得含糊道:“朝中庙堂变换不停,也没人关心洛阳太庙,每年就是那一点点小钱,这年头物价飞涨,付工钱都不够,上次请人把太微宫的玄元皇帝像搬来,就花了两千贯钱,根本不够,我只好卖了一点太庙旧货充数,否则那些劳工只肯把玄元皇帝像放在广场上,那怎么行,哎!我这个宗正寺少卿当得窝囊啊!”
李奕是个极为狡诈之人,搬太上老君像不过是他给自己脱罪的手段,其实根本没有必要,不搞点工程做做,他怎么能从中弄手脚呢?搬太上老君像实际上只花了不到一百贯,他却虚增了二十倍,就是为了以后盘查太庙时给自己留条后路,反正都是他自己记帐,谁知道花了多少钱?
尤其在李庆安面前要把事情撇清,将来长安宗正寺查他时,他便可以言辞凿凿道:“我当初给李庆安汇报过了,你们可以去问他。”
这样便可搪塞过去了,李庆安其实只是随口问问,他此时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对李奕的一点点小心思并没有放在心上。
两人来到了中殿,中殿便是供奉李氏宗族灵位的所在了,分为正殿和两个偏殿,正中最高最大的灵牌便是高祖李渊,下面稍小一点的,是太宗李世民,下面是高宗李治、中宗李显,睿宗李旦、敬宗李豫等等,此时李隆基已死,庙号玄宗,但洛阳还没有接到消息,因此还没有他的灵牌。
正殿便是皇帝的灵位,而右偏殿则是太子亲王等高爵宗室的灵位,还有一个左偏殿则供奉郡王、公侯等中低爵位的李氏宗族,等级森严,没有一点差错,每年都会有宗正寺的官员过来复核。
李庆安负手站在正殿前,默默地注视着李唐先祖灵位,他并没有急于拜祭,事实上他也无法拜祭,除了高祖李渊外,他先祖的灵位都不在这里。
站在一旁的李奕心中突然怦怦地跳了起来,他忽然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机会,这个机会足以改变他后半生的命运,尽管他还有点忌惮,可是一想到家境之窘迫,想到他的小妾最晚向他哭诉父母无钱看病,想到他的下半辈子将衣食无着,他心中便涌起了一种包天之胆,反正李世民也不是他的先祖,他怕什么?
他忽然跑到偏殿,抱来了一只满是灰尘的灵牌,当着李庆安的面,将太宗李世民的灵牌移到一旁,而将这只灵牌擦拭干净了,恭恭敬敬地放在高祖李渊的下面:‘隐太子建成之灵’
李庆安的瞳孔霎时间收缩起来,他慢慢地瞥了这个李奕一眼,他没有想到这个李奕竟是如此胆大包天,不过,这正是他所需要的,他需要这个李唐宗室中辈分最高的人,这就是老天送给他的无价之宝。
李奕点燃了三炷香递给了李庆安,李庆安轻轻点了点头,接过了香,他眼中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李奕心中蓦地一松,他赌了一辈子,他知道自己今天人生的最大赌注,押对了。
李庆安恭敬对举香对建成的灵牌三鞠躬,将香插在了灵牌前,又取了三炷香给高祖李渊的灵牌也敬了,他望着袅袅升起的香烟,心中无限感慨,他对李奕微微点了点头,转身便离去了。
李奕望着李庆安远去的背影,他心中乱作一团,他不知道后面该怎么办?这只灵牌还需要他摆多久?
一个月后,丰都县侯李奕被升为宗正寺卿、太子少保,爵封嗣江王,安西节度使府另给他赏钱两万贯,这个消息令无数人愕然,谁也不知道这个落魄的‘宗族丐祖’何以突然得以高升重赏。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