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浩然匆匆走进贵客室内,拱手歉意道:“不知张尚书驾到,未曾远迎,还望尚书海涵。”
张筠正在喝茶,见独孤浩然进来,他站起身回礼笑道:“是我不请自来,道歉的应是我才对。”
“张尚书客气了,快快请坐。”
两人寒暄几句,分宾主落座,一名侍女又给独孤浩然也上了一杯茶,独孤浩然端起茶杯,掩饰心中的一丝不安,张筠选择今天上门自然不是为父亲一事,四十九曰已过,独孤家可以谈一些正事了,他隐隐猜到张筠极可能还是为女儿之事而来。
独孤浩然之所以不太同意明月嫁给赵绪明,其中一个原因是他为汰渍档人,而张筠表面上看是中立派,但独孤浩然知道,张筠暗中是支持庆王李琮,当然,党派之争是他们这一代人的事,他不希望自己的儿女也卷入其中,所以赵明绪的立场是支持太子还是庆王,这其实也并不重要,关键还是女儿的态度,独孤浩然一直以溺爱女儿而出名,在婚姻大事上,他尊重女儿的选择,他知道明月并不喜欢赵绪明,女儿不喜欢,他就不想勉强。
“家父之事令我心力憔悴,很多事情也暂时无心考虑,以至于进京两个多月了,也没有去拜访张尚书,真是很抱歉。”
不等张筠开口,独孤浩然便抢先定下了论调,家中不便谈喜庆之事,独孤浩然的态度在张筠的意料之中,他笑了笑道:“浩然贤弟的心情我能理解,当年先父去世时,我也悲痛了很久,但先人既已仙去,我们为人子者尽了孝道,最终还是要回到各种繁琐的国事家务中来,我今天来,是想和贤弟谈一谈新相国一事。”
独孤浩然愣住了,‘新相国’,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张筠笑着继续道:“贤弟可能一直忙于丧事,朝中的一些事情不太了解,前几曰圣上和我们几个相国谈到了扩相一事,现在朝中相国只有六人,圣上的意思是想扩大到九人,除了杨国忠已任兵部尚书外,还有两个名额未定,命我们各自推荐一人,李相国推荐了河西节度使安思顺,陈相国推荐了户部侍郎崔翘,裴尚书推荐了扬州太守卢涣,杨慎衿还没有定,我这里也在考虑之中,如果贤弟有兴趣的话,我这个名额可以给你。”
独孤浩然怦然心动,入相,这是他做梦也渴望之事,他是江淮都转运使,拜相的条件也够了,父亲去世后,独孤家族便陷入了弱势之中,如果他能入相,不仅一改独孤家的弱势,而且他个人的仕途也将达到辉煌,可一旦他点头,他身上就会贴上张党的标志,太子那边又会怎么想?独孤浩然心中十分为难。
独孤浩然的表情落入张筠的眼中,他不露声色地笑了笑,“这件事颇大,贤弟也不用急着回答,可考虑两天再答复我。”
说到这,张筠话题一转又笑道:“还有另外一件小事,年初时,我曾为门生赵明绪来求过亲,当时令尊没有明确答复,后来朝务繁忙,也就忘了,呵呵!我可不是个好媒妁,可前天赵明绪又来找我,他还是想娶独孤之女明月为妻,这着实令我有些感动,没办法,我只要厚颜再来替门生求一次婚,还望贤弟玉成美事。”
果然是为了明月之事,独孤浩然沉吟不语,张筠的诱饵抛在前面,他倒不好明着拒绝了,这时,张筠忽然看见对面的房门下有个人影在晃动,有人在偷听他们谈话,张筠心念一转,他立刻又笑道:“我也知贵府现在不宜办喜事,所以这门婚事只要贤弟先应允了,定下名份,半年后从容考虑婚事,这样可好?”
“这....”独孤浩然犹豫了一下,道:“这件事让我再考虑两天,一定会给张尚书一个明确的答复。”
在门口偷听的,正是裴夫人,她听此事有望,本来正心喜,不料丈夫却又拖延,她心中不由大急,她想出去应允,可那样又显得无礼,正无计可施时,只张筠站起身笑道:“那好吧!我就再等两天,提名和联姻之事,望贤弟一并答复,我就先告辞了。”
“呵呵!我送尚书一程,张尚书,请!”
两人寒暄着走出了房间,渐渐走远了。
........
“老爷,听说张尚书来了,可是为了明月之事?”
独孤浩然刚回到内院,夫人裴氏便笑吟吟迎了上来,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哦!张尚书是为公事而来。”
“公事?那明月的婚事没有提吗?”裴夫人的目光渐渐变得锐利起来。
“嗯!好像提了一点点。”独孤浩然吱吱呜呜地答道。
“那么结论是什么?”
“我说要再考虑两天。”
“那老爷准备怎样考虑呢?”
裴夫人努力使口气变得宽和一点,她勉强笑道:“老爷,别怪我问得太多,明月的婚事让我忧心了几年,我这个做娘的不管,可能就没人管她了。”
“好吧!我答应就是了。”
独孤浩然叹了一口气,无奈道:“不过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一定要劝服明月,只要她愿意了,我就没有意见。”
“那好,既然老爷一定要坚持女儿的想法,那我去和她谈一谈。”
话音刚落,院门口出现一名小丫鬟,盈盈施一礼道:“我家主母请夫人过去。”
这个小丫鬟是独孤适之妻张夫人的贴身丫鬟,自然就是张夫人请儿媳裴夫人过去了,裴夫人和她这个婆母的关系不是很好,一是她们年纪相仿,张夫人就比她大一岁,其次张夫人亡夫不到一年便改嫁给了独孤适,让她有些不耻,再加上张夫人为老不尊,没有长辈的风范,上元中秋还私自跑出去和年轻人跳舞,这些都让从小礼教极严的裴夫人瞧不起她,裴夫人哼了一声,刚要回绝,独孤浩然却道:“夫人,你就去看看她吧!父亲去世了,对她打击很大,我们做晚辈的应多关心关心她。”
裴夫人瞥丈夫一眼,她可不愿丈夫跑去关心他这个年轻的后母,便点点头道:“好吧!我去看看她。”
裴家占地很大,张夫人和裴夫人虽然同住后宅,但她们的宅子之间却有一道高墙相隔,要走两道门才能过去,裴夫人带着两名丫鬟慢慢来到张夫人后宅,却隐隐听见张夫人的笑声传来,“这次你可踢偏了!”
绕过一丛细竹,只见张夫人孝服已除,正和几名丫鬟在踢毽子,自己女儿明珠也在里面,裴夫人眉头皱成一团,丈夫死去才五十天,她便除去了孝服,还放肆欢笑玩娱,这太过分了,丈夫还说她悲痛难抑,公公刚去世的那几天她悲痛难抑不假,可现在,她哪有半点受打击的样子。
裴夫人走上前,不高兴地斥责女儿道:“明珠,谁让你除去孝服了?”
明珠没想到母亲会来得这么快,吓得她一吐舌头,怯生生道:“不是说过了四九就可以除孝服吗?”
“哼!要除孝服,也要为娘来决定,你怎敢擅自除去孝服,还踢毽子,你对得起刚刚死去的祖父吗?”
一边骂女儿,目光却不屑地向张夫人瞟去。
张夫人怎么可能听不出她的指桑骂槐,她脸一沉道:“是我让明珠除去孝服的,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哟!看祖娘说的,没有什么不妥,祖娘说能除孝服,那就没有问题,明珠,大人有话要说,你先去吧!”
裴夫人的话说得很客气,她已经决定,绝不会再让明珠进入这个院子。
“祖娘,那我先去了,改天找你玩。”明珠有点害怕母亲,匆匆溜走了,可走到拐弯处,却趁母亲不注意,钻进了竹林中,偷偷躲在林中窃听。
“祖娘,你找我有事吗?”
裴夫人应该称呼张夫人为母亲或婆母,可事实上,张夫人从改嫁到孤独府那一天起,裴夫人就没有叫过一声‘娘’,而是跟两个女儿的称呼,叫她祖娘。
“哦!没什么,我听说张尚书刚才来拜访浩然,可是为了明月之事?”
如果是在几个月前,裴夫人一定会说,‘怎么会是明月之事?’加以否认,或者说‘这事我不清楚!’以装糊涂。
但现在她没有这个必要了,孤独适一死,张夫人在家里什么都不是了,裴夫人不但不会否认,而且还要很明白告诉她实情,要让她知道,这个家现在是她裴氏做主。
“祖娘说得没错,是为明月之事,我已经同意把明月许给赵绪明。”
说完,她带着一丝挑战姓的意味斜睨着张夫人,却不料被躲在竹丛中的明珠听去了,她吓得花容失色,一缩身子,从另一头跑出竹林,向姐姐的绣房奔去。
这边张夫人怒气勃发,她杏眼圆睁道:“太老爷明着说过,赵绪明人品不端,明月不准许给他,怎么?太老爷刚刚去世,你们就反了他吗?”
裴夫人忽然想起今年上元夜,她不顾自己的禁令,强行带明月明珠出去观灯,其实是让明月和李庆安幽会,以至于姐妹半夜才回来,还有明珠在她的怂恿下,整天奇妆异服,别人还以为是她家教不严,丢尽她的脸,现在又借死去的人来压自己,新仇旧恨一起在裴夫人心中爆发。
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反驳张夫人道:“太老爷从来就没有说过这话,我看这是你的意思,现在太老爷已仙去,家里就由老爷来做主,我和老爷是明月的亲身父母,难道我们不能做主,还要让外人来指手画脚不成?”
“你说清楚了,谁是外人?”
“谁是外人,她自己心里清楚,我没见过丈夫刚去了四九,当妻子的欢愉踢毽子,这还有礼法吗?”
“你也知道礼法?有你这样媳妇跟婆母说话的吗?亏你还是名门之女。”
.......
独孤府婆媳之间的矛盾终于公开爆发了,独孤府上下人人都在谈论着此事,年少人看热闹,年长者却看门道,这其实是独孤府家事处置权的争夺,从前都是张夫人说了算,现在太老爷去世了,该轮到裴夫人来做主了,许多同情张夫人的下人暗自叹息,说到底,关键是张夫人不是太老爷的原配夫人,如今太老爷去世了,她也没有儿子在外做官撑腰,她拿什么和裴夫人争?
.........
明月的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明月脸色苍白,木立在窗前,她心中充满了悲伤,她在悲伤她的梦境的破灭,她在悲伤她自己,母亲竟然决定把她嫁给赵绪明,母亲那些话的每一个字都像利刃刺进了明月的心,她只得任它们乱刺,没法防卫自己,她的希望完全破灭了。
明珠心急如焚,连忙劝姐姐道:“姐,要不去求一求父亲吧!让父亲替你做主。”
“不用去找你们父亲,这件事由我来做主!”
门口传来她们母亲冰冷的声音,裴夫人慢慢走进来,她狠狠瞪了一眼小女儿,道:“明珠,你出去!”
“可是,娘....”
不等妹妹再说什么,明月摆手止住了她,柔声道:“明珠,你先出去吧!我和娘好好谈一谈。”
“姐!”明珠叹了一口气,低头匆匆向外走去,走过母亲身边时,裴夫人冷冷对她道:“从现在开始,不准你再去东院一步,你敢再去,我打断你的腿!”
明珠吓得浑身一颤,不过接嘴,飞快地向楼下走去,后面又传来母亲严厉的声音,“还有!不准你再花里胡哨的化妆,否则,我就没有你这个女儿。”
明珠一声不吭,她下楼躲进一个角落里,蹲在地上,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暴风雨的来临。
门轻轻关上了,裴夫人笑了笑,对长女道:“明月,咱们娘俩是该好好谈一谈了。”
明月默默点了点头,道:“娘,明珠还是小孩子,求您不要对她这么凶。”
裴夫人拉着女儿的手坐下来,叹了口气道:“你们姐妹俩都是娘的心肝宝贝,娘是为了你们好,明珠这几年被放纵惯了,你看看她,经常早出晚归,和那些妖里狐气的小娘混在一起,她是女子,只要稍走错一步,她这辈子就完了,娘知道你爱妹妹,可娘这样严格要求她,也是爱她的一种表现,明月,你是懂事的孩子,应该能明白娘的苦心。”
明月心中感动,她慢慢伏进母亲的怀中,低声道:“娘,我懂呢!”
裴夫人疼爱地抚摸着女儿的后背,柔声道:“明月,娘也是为你好,娘是过来人,知道什么样婚姻才最能持久,‘门当户对,相敬如宾’,像我和你父亲,我是裴家的嫡次女,你父亲是独孤家的嫡长子,这就是门当户对,我们从来没有因为父家或是娘家的事情而争执过,婚姻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情,它还关系到两家人利益,我当初也不认识你爹爹,出嫁之前我也很害怕,也暗暗哭过,可是成亲后,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慢慢彼此了解了,我也越来越喜欢你父亲,夫妻恩爱,生下你们兄弟姐妹,这就是婚姻,像白米饭一样,虽然平淡一点,却能吃一辈子,明月,你明白娘的苦心吗?”
明月慢慢抬起头道:“我知道娘是为我好,可是我实在反感那个赵绪明,我知道他人品不端,相反,我很喜欢李庆安。”
说到喜欢李庆安,明月的脸有点红,美眸却变得异常明亮,“我喜欢他为国戍边,喜欢他的英雄气概,我愿意跟他一起去北庭,娘,你就成全女儿吧!”
裴夫人的脸慢慢沉了下来,自己苦口婆心的劝说,女儿竟当了耳旁风,她克制住内心的不悦,又一次劝道:“明月,你要现实一点,李庆安年纪轻轻就当了节度使,这当然容易令姑娘们心生爱慕,娘能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你要明白,你明年就十八岁了,过了十八岁再不嫁,一般人家也不会再肯答应这门婚事了,你和李庆安既无婚约,也无媒妁,你怎么肯定他一定会娶你,他如果娶了别人为妻,那你岂不是被耽误了,那时,你再回头想嫁赵绪明,人家也不会再等你了,明月,与其去苦守水中月、镜中花,还不如珍惜已经得到的,这件事,你就不要再和娘争了,张尚书两次来为赵绪明求亲,人情重于山,你爹爹和我已经决定答应他了。”
明月缓缓摇头,“他会等我的,我知道。”
她双膝跪了下来,但目光却无比坚决地望着母亲:“我绝不会嫁给赵绪明,除他之外我谁也不嫁,娘,对不起!”
“你....”裴夫人心中的怒火再一次被点燃了,她甩开女儿的手,站起身怒道:“儿女的婚姻由父母做主,自古如此,我不跟你再说什么了,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铁定要嫁给赵绪明,这是娘的决定,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余地。”
“我绝不!”
明月也蓦地站了起来,她潜藏在骨子里的倔强被激发了,她一字一句道:“我死也不会嫁给他!”
“好!说得好!”
裴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女儿道:“我白养你这个女儿了,你要死就去死吧!”
她转身便向外走去。
“娘!”明月悲哀地大叫一声,她扑上前,望着母亲颤声道:“娘,你...别逼我!”
“你休想用死来胁迫我,娘要你嫁,你就一定得嫁,而且年底之前,你必须得完婚。”
裴夫人哼了一声,‘砰!’一声巨响,她将门重重一摔,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种绝望的感觉攫住了明月的心,泪水顺着她脸颊流了下来,母亲的决心她已经无法挽回了,难道这就是她的命运,不!这不是她的命运,她说过,她死也不嫁,死,她忽然一回头,目光紧紧盯着床上的一条白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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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被母亲重重地一摔门吓得心都快停止跳动了,她听母亲在大声训斥丫鬟婆子,“你们要把长姑娘看紧了,不准她出楼一步,她有任何举动都要向我汇报,你们若敢有半点隐瞒,看我打断你们的腿!”
明珠悄悄地从角落里摸出来,迅速向楼上溜去,她要和姐姐商量对策,可走到门口,她忽然感觉有些不对,一推门,她被惊呆了。
“娘,快来人啊!”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