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还没有亮,我便早早起身。
推开窗户看着外面依然下着小雪,因为太早,街上出奇的静谧。
忽然一阵雪风吹来,窗户被风声打得“砰砰”直响。
我突然忍不住感觉一阵胸闷,轻轻咳嗽了几声,关上了窗户。
回到床上,又躺着睡了过去。
直到中午,一缕白色的光芒将我的眼睛刺痛,我猛然睁开了眼。
糟糕,糟糕,自己一定是睡过头了。
“咳……咳咳……”我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感觉身子有些不对劲,难道我感染了疫症,不会啊,可是,胸口为何觉得难受?
管不了这么多了,时候不早了,还是先去医馆帮忙吧。
我一下楼,就发现,这里的情况比前两天的更糟了。
他们已经将感染的病人隔离开,封闭了另一头街道,将所有生病的百姓聚集到这里,就好像让大家等死一样,我和兰姨一直在帮着分发药物。
我一直在偷偷地看着慕容文谦,却见他脸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重复着手上的事,一直为病人诊治,等所有的事情都做完后,他又坐在那里配药,看着他凝重的神色,似乎还没有找到立竿见影的药方。
我这才发现,他脸上的倦容一直没有消退,脸色也苍白了一些。
看着他这样,我的心里不知为什么格外的不安,沉默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对慕容文谦问道:“慕容大哥,这疫症很棘手吗?”
“嗯。”他头也没抬,也没看我,只是接着说道:“这场疫病,来的太急,不过还好,老天有眼,现在下雪了,雪可以抑制疫病的。”
这一句话,又将我拉回了残酷的现实,这种疫病每一年都会带走许多人的生命,太医院那么多的御医,也从来没有治好过,现在的我们,几乎可以说是在等死了。
“是啊,小子说的不错,丫头你也别太担心。”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缓缓走上了楼,回到自己的房里。
现在,我只希望这一场疫病快一些过去,不要带走太多人的性命。
第二天,小镇就开始死人。
只一个早上,便有一百多具尸体摆放到了小镇的城门口的空地上,一眼望去,好像一片无边的坟场,透着浓浓的死气。
那些尸体的眼睛还大大的睁开着,空洞的望着苍天,好像不甘的在问,为什么他们的一生,会如此匆匆的结束。
整个镇里,哭声震天。
可我知道,在哭泣的人里,许多与这些尸体都是素未谋面的,他们之所以哭,是因为从这些尸体上看到了自己的将来,找不到出路,也逃不出生天。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一个人还清醒着,他就是慕容文谦。
他让人将尸体全都运到了城边的焚化炉,一一焚化,那些死人的亲人虽然痛心疾首,却也知道,这样的尸体必须及时焚化,否则会引起更重的疫情,而这样一来,哭声更多了。
到了这天晚上,死的人也更多,镇边的焚化炉已经来不及使用,兰姨便指挥着周围的人将所有的尸体聚集到一起,旁边堆上泼了油木柴,付之一炬。
带着尸体浓浓恶臭的黑烟顿时冲出了小镇,直上青天,将整个天际都遮拦了一半,阳光照不透那阴黑的密云,晦暗的光线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泛着死气,好像生命也随之而去了。
看着这一幕,我的心也沉了下去。
这时,我似乎也有些承受不住,用力的咳嗽起来。
从今天早上就开始了,我一直咳得很厉害,连眼角都发红,而且身上也一直在发热,自己都能感到我的呼吸中带着炙热的温度,脸颊也泛着病态的嫣红。
我站在那里,全身都在颤抖,好像一片风雨中的树叶,无依无靠,而这个时候,更是连归宿都没有了,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温暖的大手伸过来,轻轻的拍了拍我的肩。
似乎是受到了那一丝震荡,眼泪吧嗒一声低落了出来。
我抬头,看着那张熟悉的,温柔的脸孔:“慕容大哥……”
他却只是把那只温热的大手扶着我的肩膀,始终没有再说一句话,就这么陪着我站着,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平静下来抬起头看着他,他也是一脸默然的样子,微笑着看着我:“你怎么了,来我给你把脉?”
“不要……”
我倏地一下子退后了好几步:“你不要碰我!”
这时,慕容文谦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迟疑的道:“你是不是……”
我想要开口,可张开嘴,干哑如火烧一般的喉咙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仅仅是喉咙,胸口好像也有火烧一般,剧烈的疼痛从每一股筋脉蔓延到了身体的每一处,我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好像带着刺,痛得我说不出话来,在一波一波疼痛的侵袭下,我的眼前也开始发白,慢慢的什么都感觉不到,软软的倒了下去。
“芷嫣!”
慕容文谦一下子冲上来,一把接住了我的身子,低头看着我,这个时候我的神智已经有些恍惚,朦胧间只看到他皱紧了眉头,伸手一探我的额头立刻道:“你的身子,这么烫!”
“我……好难受!”
他看着我的样子,立刻一把抱起我进了屋子里,大声道:“准备热水,快!”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的意识一直很恍惚,好像天旋地转一样,但我被他紧紧的抱在怀里,一直没有放开。
他的呼吸很沉,急促而短暂,带着熟悉的兰麝味道包围着我,不知为什么,闻着这样的味道,我反而慢慢的平静了下来,终于在这样的体温和气息中,慢慢的睡去。
我站在山丘上呼吸着新鲜沁凉的空气,一阵风吹起我粘在脖子上的发丝,我蹒跚地跑下山丘,穿过茂密的草原,直冲入河边的参天树林。
耸入天际的松树闻起来芳香扑鼻,树下的一层软软厚厚的针叶,仿佛已经静躺了百年之久,我颓然无力地踏上铺满落叶的地面,背靠着树干席地而坐。一张魅惑的脸浮现在我眼前,他陪着我坐在了地上,看着天上的云絮。
蓝色的天上飘着一块一块的浮云,时而滚作一团团的棉絮,时而化作长长的绫罗,绕着这个山峰飘忽而来,又悠然地从另一处山峰飘忽而去。
突然间,天色暗了下来,白天忽然变成昼夜,暗夜的空气显得湿重,黑云遮盖了蓝天,未被云层遮掩的几颗星辰看起来非常遥远,寒亮。
我惊慌的看着天,不由打了一个寒颤,身旁的人忽然不见了,四周的黑暗似乎无定形,无止境,仿佛置身于一片荒凉、死寂中,在未知的混沌中,我迷失了方向,到处乌漆麻黑,令人感到生畏。
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憋闷,好像全身都被禁锢住了一样,一动也不能动。
我下意识的挣扎起来,可越挣扎,那种憋闷的感觉越重,这时,一声低沉的喘息在耳边响起,顿时眼前的红花绿柳,明媚春光一下子全都消失了,我倏地睁开眼睛,就看到一张近在咫尺的熟悉的脸孔。
慕容文谦,他就是我梦中的那个人。
我还没有从刚刚的梦境中清醒过来,恍恍惚惚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伸手在我额头上摸了一下,没说什么,倒是轻轻的松了口气。
“你的烧退了些,感觉怎么样?”
我这才发现,之前那种难受的感觉好像已经消失了许多,只是——身上好烫。
刚刚梦中那种憋闷的感觉还没有消失,我低头一看,他的双手紧抱着我,颈项交缠,肌肤熨贴,两个人连呼吸也是融合的,我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来不及说什么,挣扎着就要起身,他感到自己的失礼,松开了我。
我低下了头,他抬起我的下巴让我看着他,道:“身子不舒服,为什么不告诉我?”
看着这样的我,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眼中透出了一丝冷意,看着我道:“你在怕什么?”
“我已经感染了疫症,是吗?”
“是。”慕容文谦的声音非常低沉,慢慢低下了头,似乎很痛苦的样子,沉默半响,突然将我搂在了怀里:“不要怕,我会治好你的,你一定会没事!”
我蓦地一下推开了他:“不要靠近我,我不想连你也有事,这样,没有任可以救我们了。”
“他不会有事的,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兰姨推开门,走了进来。
“丫头,来喝药!”
我看了兰姨一眼,端起她递在我手中的碗,一口喝了下去。
“明日你就别下楼了,在这里好好休息吧。”
听了她的话,我的鼻子一酸,泪水抑不住的夺眶而出,吧嗒一声,滴落在自己的手上:“你们把我送到另一条街去吧,我不能在这里了。”
慕容文谦感觉到了我脸上的那点湿意,愣了一下,轻轻的伸手抚摸了脸颊,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容,伸手过来拧了拧我的脸:“我不会送你走的……”
“你能公平一点吗?我也是被感染的人,不能在这里。”
“你这丫头,真是不听话,你再这样,我毒哑你。”
兰姨的声音有些薄怒,一边接过我手上的碗,一边说着:“你还不知道,我是五毒教的教主,再乱说话,我可不会留情了。”
“行了,别吓着她。”
“好好好,我不打扰你们小两口。”
此话一出,我亦无任何感觉,慕容文谦却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自己已经是一个快死的人,为何我还计较这些事,何况我本来就喜欢他,只是我不想让他看见我死时的模样,就算他不爱我,可是他也会伤心,我一向只凭一腔感情来控制自己,这个时候的我,未必聪明,却是最脆弱的。
我又抬起头看着慕容文谦。
他掏出一条手帕递给我,擦干了眼角的泪水,突然道:“芷嫣,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
“今天是小年夜。”
“哦……”我这才想起来,最近一段时间过得太过混乱,让我几乎都忘了日子,已经快要过年了,今天已经是小年夜了!
往年的小年夜,宫里处处都挂着红色的灯笼,热闹非凡,而我也会穿着最漂亮的新衣坐在大殿上,与父皇一起过年,似乎我在北魏的皇宫里也从来没有过过年,每次都卧病在床,已经两年了,两年都没好好过过年。
我心里颓然的想着,喃喃道:“应该挂一些花灯。”
慕容文谦看着我,低叹道:“是啊,往年的小年夜,扬州城都会有花灯会,大街上两边全都挂满了花灯,有走马灯,琉璃灯,荷花灯,还有各种各样的动物,非常漂亮。”
“慕容大哥……我……”
“不管怎么样,我要你好好地活下去,懂吗?”
听他一言,我从来没有像这个时候,那么固执的想要求生!
但这个时候,我的病情已经加重了,嘴唇苍白,眼角眉稍全都是倦意。
我转头看着他,一脸苦涩的笑容:“我答应你。”
说完,我极力压抑着咳嗽,但脚下的步履已经不稳,他急忙上前扶着我的手臂,转头看着我,一阵风从窗户边吹了进来,我不禁哆嗦了一下,他立即将我打横抱起,几步就走到床边,把我放在了床上,然后走过去将窗户关上。
“慕容大哥,我有话想对你说?”
“嗯。”他立即走到了我身边:“你说吧?”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我死后,你将我焚烧了吧。”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抬头看着我,深深的。
我静静的看着他的脸,宽阔而充满智慧的额头,魅惑的眼睛,挺直的鼻梁,纤薄的唇,还有他笑时,唇边那个令人迷恋的细小酒窝,我突然在想,如果我就这样离开了他,我的灵魂会有多寂寞。
“芷嫣……”他轻轻道:“你不会有事的!”
“一定不会的!”
我从来没有听他这么认真的说过一句话,我看着他郑重而冷静的样子,他忽地笑了笑,那笑容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的温暖,也格外的温柔。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有啊,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说。
我爱上你了,是真的!
以后我再也不想叫你慕容大哥,可以叫你文谦吗?
这些话总在我梦里徘徊,如今缠绕在唇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我不能这样自私,只顾自己的感觉,若然这样,我死后,他会更伤心。
“我累了,想休息。”
“好,别想太多,好好睡一觉。”
到了第三天,大雪依然纷纷下着。
小镇的尸体已经越来越多,全部都堆在城门外焚烧了,而很多没感染疫症的人纷纷离开了镇里,这里很快就会变成一座死城。
我已经起不了床,咳嗽中带着腐朽的恶臭,整个人躺在床上,就好像一条被掏空了的麻袋,没有一丝力气。
兰姨依旧服侍我洗漱,清洗干净之后,她才下楼开始分发药物,虽然她是无毒教的教主,可是,在她身上我看到了她的温柔、体贴、热心,并不像她外表那么冷漠,更不会是江湖传闻的那样,她不是可怕的毒金兰。
不一会儿,兰姨又推门而入,手里端来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送到我的嘴边,她没说什么,我闭着眼睛仰头灌了下去,如今,我连进食已经非常困难,好几次都快要呕吐出来,还是将这药硬生生吞了下去。
喝完了药,她用手帕给我擦了擦嘴,正想开口安慰我,就听见外面有人在大声喊着:“好了,他好了,这药管用!”
闻言间,兰姨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可这时,耳边又响起了我的咳嗽声,她急忙回头看着我,只见她坦然的朝着我笑了笑:“好小子,他成功了!”
“你喝的这药,就是刚配的新药,我下楼看看。”
我淡淡一笑:“你去吧。”
三日后,我的病痊愈了,整个小镇已恢复了生机,看上去再也不是一座死城,虽然镇上的人不多,但每个人的脸上都透着一丝活气。
很多人都来医馆道谢,有的大夫行医几十年,都未必能医好这疫症,可慕容文谦年纪轻轻的,却能做到,可见他的医术之高,宫中的御医无人能及。
正这样想他,慕容文谦就推门而入:“芷嫣,我们该离开了。”
“离开,去哪?”
“上山。”他笑着道:“你忘了,武林大会啊?”
我早已忘记他口中的武林大会,其实这与我没关系,我只是想跟着他,不想离开他而已,如今,他去哪,我就去哪,只要他不赶我走,我都跟着他。
“嗯,好!”
“你们准备好了吗?”
一个冷淡的声音传来,我和他相互看了一眼,他看着兰姨说道:“我们没什么好准备的,到是你,你真的要去和他比武,你准备好了没?”
兰姨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却非常镇静的说道:“你放心,我准备了三十年了,等的就是今日,我一定会赢他!”
我听得一头雾水,兰姨看着我,没有解释什么,缓缓地走了出去。
“你想知道,兰姨的故事吗?”
“不想……”
慕容文谦看着我,迟疑的道:“为什么?”
我看了他一眼,嘴唇哆嗦着,我的心也在狂跳,好像下一刻就会不受我的控制,突然有些无法面对他的眼睛,低下了头:“因为那是一个令人伤心的故事。”
“是啊,的确令人伤心……”慕容文谦感叹道。
屋子里一片寂静,沉默了很久。
我开口说道:“所以我不想听,如今我经历了那么多,那么多的生死,我不想在自己身上发生悲剧了,也不想听别人的故事,来影响自己的心绪。”
现在,我只想和你好好的在一起,去追寻属于我们的幸福。
这句话到了嘴边,最终我还是咽了下去。
慕容文谦愣了一下,看着我笑道:“芷嫣,你成熟了,不再是……”
“不再是刁蛮的小公主,对吗?”
“是啊。”他慢慢走到窗边,用很小的声音问道:“如今,你经历了这么多事,也算是人生的历练,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你说吧?”
“你现在,还想他吗?”话落,他便转回身子,凝视着我。
“不知道,也许根本没时间去想了。”
他看着我仿若笑了一下,点了点头,又转回头,看着窗外的雪,下得那样的美。
像是做了一场梦,经历一场生离死别一般,我和他的关系又回到以前。
而这里和我们来之前的时候不一样,白雪皑皑,落英缤纷,像一幅画卷一样美。
只有我的面前,那个宽阔的背影,一点也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