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宣宸外殿,乔钺撩起衣摆,端坐于龙椅之上,满目端肃。
容妆的心里沉寂如霜,面向元麓,神色漠然的行礼道:“奴婢容妆,见过祁王殿下。”
元麓惊异的神色与敛眸的思索,尽数收于容妆眼底,容妆对他硬生生挤出一丝笑容,端婉问道:“奴婢可曾私下见过殿下?”
元麓蹙着眉头,暗下了脸色,神色犹疑的轻轻摇头。
容妆暗自笑了,在她的记忆里,这个祁王元麓,一向笑容满面,温和恬淡,这是第一次看见他皱眉,当真有幸。
“所以,祁王是否认错人了?”容妆再相询道,紧紧盯着元麓的神色,不漏过一丝微弱变化。
只见元麓的眉头蹙的更紧,“昨夜……昨夜宫宴后留宿在宫中,酒后散步,想吹吹寒风驱散酒劲,后来,就遇到一个白衣女子,一舞如仙。”
元麓说到此处,容妆注意到他的眉眼略微弯了弯,由此可见他此刻的内心是真正欢喜的,才会情不自禁的自然笑了出来。
容妆暗下眸色,思索间记忆翻腾,白衣女子,昨夜……
倏地想起在胭脂台遇到的乔觅薇,而昨夜,祁、沧二王正是住在离胭脂台不远的永昼堂里。
若如此看来,在她离开乔觅薇之后,听到树影婆娑间那窸窣的声音,并非婢女,竟是……元麓?
容妆垂眸思量的时候,乔钺眄视着她,便已瞧出了她神色有异,于是询问道:“容妆,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容妆抬眸,与他对视,欲言又止。
乔钺声音当即冷了一分,语气里尽是肃穆与不容置疑,冷道:“你给朕,如实说来。”
容妆俯身道:“昨夜奴婢夜里散步,遇见了毓仪长公主……”
乔钺蹙眉,“是她?”
“是。”
“许诣,去传长公主。””乔钺冷道。
许诣立在殿门旁,闻言忙恭身道:“是。”
元麓在旁,一听到此话,半阖着眼眸,若有所思,略带了一丝探究的意味,“长公主……”
乔钺扣指敲着赤金龙椅一侧的黄玉围屏,冷睨他一眼,并未开口。
殿里寂静无言,三人心思各异,容妆心里不乏忐忑,接下来的事情怎样发展她完全无法预料,只盼能独善其身亦是幸事。
她的目光不由落到乔钺身上,她面前这个端坐在龙椅上的男人,比起先帝尤令人胆寒。
他继承了先帝的那份狠辣与冷漠,却比先帝更让人难以捉摸,心思幽深之极。
乔钺与容妆所立之处,是地上以白玉铸成的三阶高的台面,临金漆墙边,呈巨大的半圆形态。
台边雕刻着细小祥云纹路,里面矗立着金案与龙椅。
龙椅后立着一人高的黄玉屏风,两旁则是相同材质的小屏。
殿内弥香幽微,融炉蕴暖。
容妆的脸颊在白皙中泛起一丝微红,回想起方才的那一吻,莫名就不可抑制的心乱如麻。
许诣带着乔觅薇到来时,元麓已经顾自喝了两壶茶,不知是因为心神不定,抑或怎样。
乔觅薇今日着的是白底衬的银色淡水纹流彩长裙,整个人如霜色剔透似玉,清若秋水,比之昨晚虽少了仙韵,但亦少了飘渺之姿,却是真真切切的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许诣退下,乔觅薇目不斜视,直走到殿中央,对乔钺屈身道:“给皇兄请安。”
“免了。”乔钺目光瞥向一侧的元麓,再问乔觅薇,“你可认识他?”
乔觅薇侧目一瞧,当即惊了一惊,不由睁大了双眼,颇皱了眉头喃喃道:“是你……”
“是你!”元麓几乎与她同时开口,脸上泛起乍然的喜色,从座椅上起身,盯着乔觅薇。
容妆在乔钺身侧微不可闻的舒了一口气,然而,随即便开始为乔觅薇担忧起来。
乔钺抬头,侧目望了一眼站在身侧的容妆,旋即便冷眼旁观二人。
元麓缓缓向正中的乔觅薇走去,一边问道:“你骗我?你不是宫婢?你是阑廷长公主?”
乔觅薇昂首,韶颜上全是冷色与傲然,“是,我骗了你,我正是阑廷长公主,承衍帝唯一的妹妹,乔觅薇。”
元麓眸光暗淡,低头望着地面,脑子里回忆着他们昨夜相见的情形。
那时,他来到胭脂台时,便见到白衣女子随风起舞,清姿如水,当即便迷住了他的眼,所以他就隐在松柏苍翠间,怕惊了她。
直到容妆出现,他尽数收在眼底,直到容妆走后,他迈着小步缓缓走了出来。
乔觅薇彼时正准备离开,方走几步,见对面来人,一惊之下问道:“你是什么人,胆敢擅闯内宫?”
元麓缓缓笑着,目光不乏痴迷,“我……姑娘舞姿甚得我心,不知可否告知芳名?”
“让开。”乔觅薇想绕过他,欲离开。
元麓伸出手臂一拦,“姑娘且慢。”
说着,元麓收回手,绕着她转了一圈,乔觅薇的目光随着他转,最后元麓站回原地,道:“莫说这礼节繁重的阑廷宫,且只说我祁国王宫,一身白衣出行,那可是大大的忌讳,是要遭到惩戒的……况且阑廷……”
乔觅薇闻听祁王,心下不禁猛地一跳。
抬头望他,目露寒意,“……你是祁王?你想怎样?”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本王要带你回祁国,只跳舞给我看。”元麓嬉笑。
乔觅薇闻言大惊,同他回祁国?
不,决不可以。
旋即抬头注视着他,却因附近光芒昏黄,只见模糊一片。
垂眸间心下慌乱,从前也不是没来过这里,每次都相安无事。
却没想到这次不止遇见那个容妆,还遇见面前这个十分难缠的人。
事情来的太突兀,她着实来不及仔细思虑。
思索间,口中已不由自主呢喃道:“容妆……祁王……”
“本王记下了。”元麓说完,凑近几分,嘴唇与她的耳际相距咫尺。
他轻呵道:“如此深夜邂逅,实在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恰好本王很喜欢你。”
“……记下了?”乔觅薇迷蒙的看着他的轮廓。
容妆,既然他如此误会,那就这样好了,反正,他不过是要个会跳舞的女人而已,倘若真瞒不住时,自己再认,也可算一条退路。
元麓伸手将她滑落到手腕间的白菱纱扶起,至缠臂处,朗声笑着,转身离去。
元麓回去后便向永昼堂的宫人打听容妆,宫人不敢多言,只道是御前的婢女,为此,才有了今日一番争论。
元麓也正因以为容妆是御前之人,才会重金礼聘,否则不以此逼迫乔钺,他怎会应允。
但是,他没想到局面竟如此急转直下,从乔觅薇一进入大殿内,他就已经紧紧的盯着她,身姿似曾相识,从她一进来就分辨得出,正是他想要的那个女人。
元麓看向乔钺,作揖道:“君上,此事是个误会。”
容妆在侧舒了一口气,缓缓道:“皇上,如此奴婢可是清白了?”
乔钺侧目瞥了一眼容妆,不是听不出语气中的愤懑,于是移开话锋道:“许诣,传朕口谕,永昼堂宫人侍奉不力,拉到内刑司廷杖八十,赶出宫去永不复用。”
许诣忙应承道:“是,奴才遵旨。”
乔钺看了乔觅薇许久,方转而对元麓道:“既然事情已经清楚了,那朕就做了这个主,让你得偿所愿,更为安抚祁王忠诚之心,将毓仪长公主乔觅薇,下嫁祁国。”
元麓看了一眼乔觅薇,俯身作揖,“既然君上如此看重元麓,那元麓也定不可令君上失望,长公主嫁到我祁国,自该是国母之尊。”
“必然。”乔钺笑,侧目看了一眼容妆,一晨的怒火终于得到平息,得到沉淀。
至于祁王看上的女人,是谁都无所谓。
此刻乔觅薇早已怔在原地,表面竟出奇的平静,只是冷冷的盯着元麓,再对乔钺道:“皇兄,能不能,不嫁?”
乔钺未言,容妆步下金座玉阶,走过去扶着她,低声在她耳边道:“君无戏言,长公主请珍重。”
容妆唤进来在门外等候的乔觅薇的两个婢女,陪着她回了寝宫,想做些安慰,毕竟事发突兀,而她与乔觅薇相识已久。
馥阳宫大殿内。
静的令人发寒。
乔觅薇坐在主位金燕翅椅上,一脸漠然与低落,久久未能言语。
容妆站立在殿中央淡漠的瞧着她,终忍不住唤道:“长公主。”
乔觅薇身体一耸动,仿佛回过神来,目光有些空洞,却依旧看着地面,“我不想离开阑廷国土……”
容妆蹙着眉,静静瞧着她的神色,心里不是没有哀凉。
她说:“我自幼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这座阑廷宫,没了母妃以后,便再也燃不起一丝温暖,能驱走我心里的冷。”
她说:“可是,它却与我息息相关,就像鱼和水,离开了这里,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她说:“我太习惯这里了,公主的身份就像一个魔咒,带给我华美无忧的生活,这是别人寤寐求之的身份,我承认我很享受它,我也知道,在受用的同时,也要接受它带给我的伤害,如母妃,如姻缘……万般皆不由人……”
容妆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悲怆与绝望。
一个自幼锦衣华服万人之上甚至从未离开过阑廷宫的天之骄女,突然让她离开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去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面对完全陌生的人与事物,一时难以接受,是必然的。
但容妆也知道,乔觅薇是幸运的,要她的男人是因为对她存在那份喜欢,甚至欣赏,从元麓的眼神中便可以看得出。
且元麓年轻有为,容貌俊美,而不是嫁给一个年迈的老王,甚至荒淫无道的暴君,这已是乔觅薇难得的幸运。
乔觅薇的近身侍婢不忍她难过,摇着她的衣袖,啼哭道:“主子,不如我们再去求求皇上……”
乔觅薇冷笑,“本公主还不至于蠢到那般地步,且不论皇兄性情,他与我自幼不长在一处,情谊浅的等同没有。”她看向容妆,“皇兄是什么样的人,容妆是最清楚不过了,对不对?”
容妆与她对视,眉头微微蹙着,羽睫轻垂道:“长公主冰雪聪明,心中自然都有计算,不消奴婢多说什么。”
“所以,我不会去求他……”乔觅薇唇角勾起一抹冷度,眉间似有无尽哀憾与不甘,落在容妆眼里,惊若覆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