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栀子的腿脚不便,这周回不了家,只能晚上和老夏开视频聊天。
老夏早就关心过她的居住状况,现在看夏栀子给他全方位展示了一下才放心,“看起来小日子过得不错嘛,你妈还一直担心你被传销骗进贼窝了。”
夏栀子正喝着张阿姨熬的猪脚汤,据说是吃哪补哪,但她对猪的这个部位并无好感,很难得地食欲不振。她抿了抿嘴,“你不是认识傅爷爷的嘛,还说什么他人很严肃的,才不是呢,其实他可小孩子脾气了。”
太后娘娘对夏栀子一向实行圈养政策,不让她出门实习也不让她出门打工,一门心思想要圈养出一个小公主来,但是没想过这样只能圈养出一只猪。这次如果不是老夏作保,太后娘娘恨不得直接去家教中心把她拎回来。
夏栀子汗颜,“只有我骗别人的份,哪有别人骗我的份。”
“脚怎么样了?”老夏问。
夏栀子示意他轻声点,两个人交流起来鬼鬼祟祟的,“我的脚应该一个多礼拜就能好,现在也不太疼了。就是胃有点不舒服,可能是消化不良。”
“你胃不太好,别总是乱吃东西。”老夏还没说完,就听见另一个声音响起来,“还有几天结束?”是太后娘娘亲自发问。
夏栀子喝完汤,擦了擦鼻涕,“到二十六号结束。”
“二十六号?”太后娘娘扳起了脸,“二十八号都年三十了,什么家教要到这么晚。”
夏栀子莫名其妙,“当时签的就是二十天嘛,是到二十六号没有错嘛,我和你们说过的呀。”
太后娘娘继续说,“我们订的二十五号的机票,你这样的话不是赶不及了么?”
“二十五号的机票?”夏栀子云里雾里,“去哪里?我也要去?你们不是还要上班的吗?”
老夏说,“我年初三要值班,你妈年初四要值班,所以我们准备请假提前去海南。”
“海南?”夏栀子手一抖,差点把汤洒出来了,“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这次是你外婆和奶奶想全家一起去海南玩,所以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老夏也很是无奈,夏栀子的外婆和奶奶是出了名的爱玩,两个老太太一拍即合,要两家一起出去玩,拖着外公和爷爷一起举手表决,四位老人家的重压之下,老夏和太后娘娘以及夏栀子的姑姑姑父姨妈姨夫舅舅舅妈都只能举双手赞成,任劳任怨地开始准备去海南的行程。
夏栀子翻了个白眼,“那我要怎么办。”
太后娘娘理所当然地反问,“还用说吗?提前结束啊,反正就是和小学生一起玩,也没有什么名堂。”
夏栀子清了清嗓子,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太后娘娘说的句句属实,但是就是心里堵得慌,她反驳说,“但是这样拿不到工资啊,那我不是白做这些日子了嘛。”
“我们家里本来也就不缺你这点工资。”
夏栀子许久没有动口,每次都是这样,不管她的计划是怎么样,他们一句话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否定掉,打乱掉,只有他们的事情才是重要的,而她不过还是一个需要他们安排的小孩子。
她在家里,她嫌她一事无成,她要出去实习,又要说不缺她的钱。
她扁了扁嘴,“我二月份上来就有证券从业的资格证考试,我想在家里复习,在外面我看不进去书。”
太后娘娘皱了眉,语气也不太好了,“你平时少参加些社团不就好了,什么学生会、话剧社,弄得像真的一样。你不参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哪里会没时间看书啊。”
“而且你这个考试都考了两次了,也没有一次性过,谁知道你每天在学校假装很用功的样子,实际上在做些什么!”
夏栀子顿了顿,语气努力轻松,“就是在好好学习啊。”
“好好学习你个鬼!一点羞耻心都没有,人家某某某一次性就过了,还是个三本的,你呢,你好歹是985211的,连个三本的都比不过,你丢不丢人啊,我都替你觉得丢人!”
老夏看见老婆和小情人开始战争了,连忙打圆场,“别急,慢慢说。”
夏栀子用筷子戳了戳汤里的猪蹄,轻声而固执地说,“一码事归一码事,我不想去。”
太后娘娘也生气了,说,“没有人邀请你一定去!我们又不缺你,你就自己在这里过年吧!靠着你自己的工资过好了!”
老夏有些急了,说,“都要过年了干嘛还要吵,事情可以慢慢商量嘛……”
谁知道夏栀子不领他的情,平静地点了点头,“好啊,我就在家里过年。”
“自己赚钱了翅膀硬了是吧,你以为你离开我们你算什么啊!以前至少脾气是好的,现在还学会顶嘴了,没有教养也没有亲情,我看你这样谁要和你作伴!”太后娘娘干脆地挂掉了视频通话。
房间里安安静静。
汤已经有些冷了,闻起来有些油腻。
老夏劝她去和太后娘娘服个软,“大过年的,你表姐表弟都去了,就缺你一个也说不过去啊,老人家要不高兴的。”
夏栀子的脾气上来了也非常倔,“你们问都不问我一声就计划好了,我有手有脚,也有钱,又饿不死。”
她想,太后娘娘的话说得真难听,她好难堪,明明房间里就她一个人,她却觉得就像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剥掉了衣服。
她还记得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期末考试数学没有考好,只考了65分,太后娘娘和老夏连着一个月都没有叫过她的名字,而是叫她65。
有多难堪。
眼睛酸涩得不行。
人生最大的难堪不是来自于别人的讥笑,,而是来自于亲人的嘲讽。因为你知道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你不能挥挥手走开,也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你只能习以为常地,把自己的那颗自尊心再揉一揉,勉强揉成原来的样子,把它藏在身体里面,藏得更深一点。
如果可以,她想要一颗金子打的自尊心。
她抱着自己的膝盖,觉得自己像个斗士,但是眼泪还是滑下来了,一滴一滴砸在衣服上。
“又不是小孩子了,哭什么啊。”她顺手抹掉,自说自话。
突然有人敲了敲门。
她连忙抹掉自己的眼泪,“谁啊。”
“我,来拿汤盆。”是傅一周的声音。
门开了一线,夏栀子就伸了个手把汤盆递出来,傅一周问她,“你是不是感冒了。”
夏栀子在门里面摇了摇头,然后才想起来他看不见,声音闷闷的,“没有,就是看了一部电影,男主角死了,哭了一会儿。”
傅一周隔着门板对她说,“夏栀子。”
“嗯?”她在里面手忙脚乱地擦眼泪。
“你们吵架的声音那么大,阳台上听得很清楚。”
傅一周听见那一头没了声音,又继续问,“哭完了吗?”
“没有。”
“你现在要么擦干净眼泪,下来吃张阿姨做的小猪包子,要么到外面去干干脆脆地哭一会儿,压抑着哭一点也不尽兴对不对?”
他等了几秒钟,夏栀子打开了门,一双眼睛红红的,全是眼泪,咬着嘴唇不让哭的声音泄露出来。
“可是,这样,这样下去,会被他们,他们看到的吧。”她哭得一哽一哽的。
傅老爷子和傅老太太他们都在客厅里看电视,傅一周带着她到二楼,把厕所的窗打开,他就轻轻松松就翻了下去。
“跳下,下来不会,摔死吧。”夏栀子一哽一哽地问他。
傅一周张开怀抱,“往这里跳。”
她就跳下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信任他,傅一周也没辜负她的信任,把她接了个满怀。
“你,你这样,真的,真的不像个,骨折,过的人啊。”
傅一周在她额头上一个爆栗,“小结巴,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才,我才,不是,小结,巴。”
夏栀子含着一包泪控诉他。
他带着她去了一个小山坡,这个季节,坡上都是荒草,但是有一大片梅花,都是红梅,一大树一大树的簇拥着,明艳极了,坡下有一个小小的积水潭,水色通透,映着高空一点小小的月亮,四周暗香浮动。
“疏影,疏影……”
傅一周知道她想说什么,连忙说,“别吟诗了,你先加紧哭吧,这里这么冷,哭完了我们好回去。”
夏栀子破罐破摔地开始嚎啕,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地落下来,哭了一会儿,突然就渐渐止息了下来。
傅一周去看她,“哭完了?”
她眨巴眨巴眼睛,突然笑了一下,还带着一点点的泪光,鼻尖不知道是哭的还是冻的,有一点红红的,“不知道为什么,就哭不出来了。”
当有人愿意听你哭的时候,你就不会哭了。
“哭不出来就不哭了,但是等下回去就不要哭了。”傅一周看着她眼角的点点莹光,觉得那像是一颗珍珠。
两个人并排躺在梅树下,四周幽幽的香气带了丝甜,叫人觉得一切都安静祥和。今夜月亮暗淡,好在满天都是星星,夏栀子指着一颗星星问,“那是启明星吗?这么亮。”
“现在是天亮前后么?”
“我地理不好嘛。”夏栀子嘻嘻地缩回手,看起来又是平时那个没心没肺的女孩子。
傅一周把手枕在脑后,“看你这么喜欢笑,我还以为你不会哭。”
“我妈妈喜欢我笑,不许我哭,觉得我这样不讨喜。”夏栀子看着漫天的星子,问他,“傅一周,你是不是经常来这里偷偷哭啊。”
“谁偷偷哭了,我是在这里光明正大地哭。”他的唇角微微一勾,“有什么大事哭一会儿不能过去,你已经很好了。”
他的后半句让夏栀子摸不着头脑,“你说什么?”
傅一周补充了一下,“我的意思是,别听你妈妈的,你已经很好了。”
夏栀子笑起来,“我可以爆粗口吗?”
“啊?”
“我觉得我简直是太他妈的好了!”
“……”
夏栀子说,“我觉得你也很好。”
傅一周轻轻“嘁”了一下,“我哪里好了。”他刚刚从人生的深渊里爬出来,一身泥泞尚不知如何洗净,路途漫漫亦不知如何前行,好在了哪里?
“那是你要求太高了。”夏栀子嘀咕,“每一个低头哭过之后还能抬头看星星的人,都不会差,毕竟人总是在一点一点把自己雕琢得完美。”
傅一周只觉得脑中轰隆一响,偏头去看她。
身边的人睁着有些肿的眼睛,在那里数星星。
不知道多久之前,有人也这样躺在他身边,看着漫天的星星对他说,人不是生来就十全十美的,我们就像一块石头,用时间和经历把自己一点一点雕琢得完美。她触手摸着他脖颈上的伤疤,说,这里是不是被缝了很多针?
那时候他热泪盈眶。
他勉强把思绪拉回来,咳了一咳,“你这是在夸你自己吗?”
“被你看出来了啊。”
心中寂寥就像开阔的夜空,星子再多也还是空空的装不满。两个人不说话,并肩躺着,听着夜风掠过荒草,摇动花枝簌簌。